【原文】

岳鄂王死，狱卒隗顺负其尸 [岳鄂王：岳飞，字鹏举，南宋抗金名将，著名军事家、战略家，位列“南宋中兴四将”之一。北宋末年投军，十余年间率领岳家军同金军进行了大小数百次战斗，所向披靡，位至将相。后遭秦桧等诬陷，以“莫须有”的谋反罪名被害，追谥武穆，后又追谥忠武，封鄂王。隗顺：生卒年不详，南宋时都城临安的狱卒，因掩藏民族英雄岳飞的遗骨而名留后世。] ，逾城至北山以葬。后朝廷购求葬处，顺之子以告。及启棺如生，乃以礼服殓焉。隗顺，史失载。今之得以崇封祀享、肸蠁千秋 [肸蠁：上古语，民国版本《中华大字典》释义为“布写”，即瀑布流泻之意，引申为连绵不绝。] ，皆顺力也。倪太史元璐曰 [倪太史元璐：倪元璐，字汝玉，号鸿宝。明末官员、书法家。明天启二年（1622）进士，历官至户、礼两部尚书，其书法灵秀神妙，行草尤极超逸，最得王右军、颜鲁公和苏东坡三人翰墨之助。崇祯十七年（1644），李自成陷京师，倪元璐自缢殉节。] ：“岳王祠，泥范忠武，铁铸桧、 ，人之欲不朽桧、 也，甚于忠武。”按公之改谥忠武，自隆庆四年。墓前之有秦桧、王氏 [王氏：秦桧之妻，北宋名相王珪的孙女。据《西湖游览志馀》记载，秦桧构陷岳飞，又恐世人议论，王氏因道：“老汉一何无决，擒虎易，纵虎难也。”秦桧遂下定决心。] 、万俟 三像，始于正德八年，指挥李隆以铜铸之，旋为游人挞碎。后增张俊一像 [张俊：字伯英。南宋将领，曾与岳飞、韩世忠、刘光世并称“南宋中兴四将”，后转主和，成为谋杀岳飞的帮凶之一，并以此博得宋高宗深宠，晚年封清河郡王。] ，四人反接，跪于丹墀。自万历二十六年，按察司副使范涞 [范涞：字原易，号唏阳，明万历二年（1574）进士。任江西南城知县，后升为南昌知府，力行惠政。万历二十二年（1594）任浙江按察司副使，提典刑狱。] 易之以铁，游人椎击益狠，四首齐落，而下体为乱石所掷，止露肩背。旁墓为银瓶小姐 [银瓶小姐：岳银瓶，相传为岳飞之女，然而其名不见于《宋史·岳飞传》。传说其本名为岳孝娥，闻父兄冤死，抱银瓶投井而死，故而世称“银瓶小姐”。] 。王被害，其女抱银瓶坠井中死。杨铁崖乐府曰 [杨铁崖：杨维桢，字廉夫，号铁崖、铁笛道人，晚年自号老铁、抱遗老人。元末明初著名诗人、文学家、书画家和戏曲家，其古乐府诗婉丽动人、雄迈自然，史称“铁崖体”。] ：“岳家父，国之城；秦家奴，城之倾。皇天不灵，杀我父与兄。嗟我银瓶为我父，缇萦生不赎父死，不如无生。千尺井，一尺瓶，瓶中之水精卫鸣。 [缇萦：淳于缇萦，西汉孝女。其父淳于意辞官行医，不为权贵所动，故而遭人诬陷。缇萦遂上书汉文帝，痛陈父冤，愿身充官婢，代父受刑。汉文帝深受感动，宽免了淳于意。精卫：神话传说中炎帝幼女，游东海时溺亡，化为精卫鸟，常衔西山木石而填东海。] ”墓前有分尸桧。天顺八年，杭州同知马伟锯而植之，首尾分处，以示磔桧状。隆庆五年，大雷击折之。朱太史之俊曰 [朱太史：朱之俊，字擢秀，号沧起，又号羼摄居士。明天启二年（1622）会试，殿试赐同进土出身，入翰林院供职，迁国子监司业。其人学识渊博、愤世嫉俗，明亡后不愿仕清，寄情山水。] ：“一秦桧耳，铁首木心，俱不能保至此。”天启丁卯，浙抚造祠媚珰 [珰：汉代宦官帽子上的装饰物，后以此借指宦官，有珰竖、珰子等贬称。下文魏珰乃指魏忠贤，字完吾，明熹宗时司礼监太监，极受宠信，专权误国。] ，穷工极巧，徙苏堤第一桥于百步之外，数日立成，骇其神速。崇祯改元，魏珰败，毁其祠，议以木石修王庙。卜之王，王弗许。

岳云 [岳云：字应祥，号会卿，岳飞长子，一说为养子。历任武翼郎、左武大夫、忠州防御使等职，与岳飞同时遭害，宋孝宗时被追封为继忠侯。] ，王之养子。年十二从张宪战，得其力，大捷，号曰“嬴官人”，军中皆呼焉。手握两铁锤，重八十斤。王征伐，未尝不与，每立奇功，王辄隐之。官至左武大夫、忠州防御使。死年二十二，赠安远军承宣使。所用铁锤犹存。张宪 [张宪：南宋抗金名将，宋高宗建炎年间已崭露头角，后为岳飞倚重，官至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、阆州观察使、高阳关路马步军副都总管，与岳飞一同被害。] 为王部将，屡立战功。绍兴十年，兀术顿兵临颍 [兀术：完颜宗弼，本名斡啜，又作兀术、晃斡出，太祖完颜阿骨打第四子，金朝名将、开国功臣。金朝主战派的代表，多次领兵南侵。] ，宪破其兵，追奔十五里，中原大振。秦桧主和，班师。桧与张俊谋杀岳飞，诱飞部曲能告飞事者，卒无人应。张俊锻炼宪，被掠无完肤，强辩不伏，卒以冤死。景定二年，追封烈文侯。正德十二年，布衣王大祐发地得碣石，乃崇封焉。郡守梁材建庙，修撰唐皋记之 [唐皋：字守之，号心庵，别号紫阳山人。明正德年间状元，官至侍讲学士兼经筵讲官。曾奉旨出使朝鲜，归朝后参修《武宗实录》。] 。牛皋墓在栖霞岭上 [牛皋：字伯远，南宋抗金名将。出身农民，初为射士，后隶归岳飞，为其推重，对金作战中屡立战功。岳飞被害后，因始终反对宋金议和，为秦桧所害。] 。皋字伯远，汝州人，岳鄂王部将，素立战功。秦桧惧其怨己，一日大会众军士，置毒害之。皋将死，叹曰：“吾年近六十，官至侍从郎，一死何恨，但恨和议一成，国家日削。大丈夫不能以马革裹尸报君父，是为叹耳！”

张京元《岳坟小记》 [张京元：字思德，别字无始。其人文辞敏赡，倾倒一时，书法尤精妙。万历三十二年（1604）进士，授户部主事，擢江西参议佥事，迁提学副使。] ：

岳少保坟祠，祠南向，旧在阛阓 [阛阓：指街市、市集。《宋书·后废帝纪》中云：“趋步阛阓，酣歌垆肆。”] 。孙中贵为买民居 [中贵：帝王所宠幸的近臣，后专指宦官。此处孙中贵或指司礼监太监孙隆。] ，开道临湖，殊惬大观。祠右衣冠葬焉。石门华表，形制不巨，雅有古色。

周诗《岳王坟》诗 [周诗：字以言。当为明代宗至明宪宗期间人，风流倜傥，精通医术，不受朝廷之召，游历杭州，寓居寺院。] ：

将军埋骨处，过客式英风。

北伐生前烈，南枝死后忠。

干戈戎马异，涕泪古今同。

目断封丘上，苍苍夕照中。

高启《岳王坟》诗 [高启：字季迪，元末曾隐居吴淞江畔的青丘，因而自号青丘子。明初受诏入朝修《元史》，授翰林院编修。后迁户部右侍郎，固辞不赴，返青丘授徒自给。] ：

大树无枝向北风，

千年遗恨泣英雄。

班师诏已成三殿，

射虏书犹说两宫。

每忆上方谁请剑，

空嗟高庙自藏弓。

栖霞岭上今回首，

不见诸陵白雾中。

唐顺之《岳王坟》诗 [唐顺之：字应德，一字义修，号荆川。明代儒学大师、军事家、数学家。嘉靖八年（1529）会试第一，官翰林编修，后调兵部主事，曾亲率兵船于崇明破倭寇于海上。崇祯时追谥襄文，后世尊其为荆川先生。] ：

国耻犹未雪，身危亦自甘。

九原人不返，万壑气长寒。

岂恨藏弓早，终知借剑难。

吾生非壮士，于此发冲冠。

蔡汝南《岳王墓》诗 [蔡汝南：字子目，号抱石。明代文学家，嘉靖年间进士，中年专攻经学，常至石鼓书院为诸生讲经传道。] ：

谁将三字狱，堕此一长城。

北望真堪泪，南枝空自荣。

国随身共尽，君恃相为生。

落日松风起，犹闻剑戟鸣。

王世贞《岳坟》诗 [王世贞：参见卷一《西湖北路·六贤祠》第七条笺注。] ：

落日松杉覆古碑，

英风飒飒动灵祠。

空传赤帝中兴诏，

自折黄龙大将旗。

三殿有人朝北极，

六陵无树对南枝。

莫将乌喙论勾践，

鸟尽弓藏也不悲。

徐渭《岳坟》诗 [徐渭：初字文清，后改字文长，号青藤老人、天池生、天池渔隐、金回山人、田水月等。明代著名文学家、书画家、戏曲家、军事家。曾任胡宗宪幕僚，助其擒徐海、诱汪直。胡宗宪被下狱后，徐渭在忧惧发狂之下自杀九次却不死。后因杀继妻被下狱论死，被囚七年后，得张元忭等好友救免。此后南游金陵，北走上谷，常慷慨悲歌。晚年藏书数千卷被变卖殆尽，自称“南腔北调人”。] ：

墓门惨淡碧湖中，

丹雘朱扉射水红。

四海龙蛇寒食后，

六陵风雨大江东。

英雄几夜乾坤博，

忠孝传家俎豆同。

肠断两宫终朔雪，

年年麦饭隔春风。

张岱《岳王坟》诗：

西泠烟雨岳王宫，

鬼气阴森碧树丛。

函谷金人长堕泪，

昭陵石马自嘶风。

半天雷电金牌冷，

一族风波夜壑红。

泥塑岳侯铁铸桧，

只令千载骂奸雄。

董其昌《岳坟柱对》 [董其昌：字玄宰，号思白、香光居士。万历十七年（1589）进士，授翰林院编修，官至南京礼部尚书，卒后谥“文敏”。擅画山水，以佛家禅宗喻画，倡“南北宗”论，为“华亭画派”杰出代表，对明末清初画坛影响甚大。] ：

南人归南，北人归北，小朝廷岂求活耶；

孝子死孝，忠臣死忠，大丈夫当如是矣。

张岱《岳坟柱铭》：

呼天悲铁象，此冤未雪，常闻石马哭昭陵；

拓地饮黄龙，厥志当酬，尚见泥兵湿蒋庙。

【笺注】

桧：秦桧，字会之。南宋奸臣、主和派代表人物。秦桧前后执政十九年，历封秦、魏二国公，深得高宗宠信。卒后赠申王，谥忠献，后为宋宁宗追夺其王爵，改谥谬丑。：万俟 ，字元忠，南宋奸臣。初任湖北提点刑狱，依附秦桧，任监察御史、右正言。秉承秦桧之意打击主战派，主陷岳飞于狱，诬陷岳飞虚报军情及逗留淮西等，致使岳飞父子和张宪等被害，后与秦桧争权，遭罢黜。

【翻译】

岳飞死后，狱卒隗顺背负起遗体，翻过城墙来至北山安葬。后来，朝廷悬赏求问岳飞所葬之地，隗顺之子便禀告了官府。当时重开棺椁，只见岳飞遗容宛若生时，便为其换上礼服重新收殓。隗顺其人，史书上并没有相关记载。今日岳飞家族能得享后人祭祀，名传千秋，皆是隗顺的功劳。太史公倪元璐说：“岳王祠，以泥塑岳忠武像，以铁铸秦桧、万俟 ，看来是人们希望秦桧、万俟 比岳飞更能千秋不朽。”按此处太史公所言，岳飞改谥忠武大约就是自明穆宗隆庆四年（1570）开始的。明武宗正德八年（1513）时，岳飞墓前才有了秦桧、王氏和万俟三人的塑像，为当时指挥使李隆用铜铸造，很快便被游人锤碎了。后来又增加了张俊的塑像，四人都是反手捆缚，跪在台阶之下。自明神宗万历二十六年（1598），按察司副使范涞改用铁铸四人之像，谁知游人椎打得更狠了，四人首级都被斩落，下半身被乱石掷打，只剩下肩背。岳飞墓旁为银瓶小姐墓。岳飞被害后，其女怀抱银瓶投井而死。杨维桢的乐府诗赞道：“岳家父，国之城；秦家奴，城之倾。皇天不灵，杀我父与兄。嗟我银瓶为我父，缇萦生不赎父死，不如无生。千尺井，一尺瓶，瓶中之水精卫鸣。”墓前有所谓的分尸桧树，乃是明英宗天顺八年（1464）时，杭州同知马伟锯桧树分种而成，首尾分为两处，以表示分尸秦桧之意。明穆宗隆庆五年（1571），树被雷电击断。太史公朱之俊论道：“这个秦桧，纵然是铁铸的脑袋，木刻的心，都不能保全他。”明熹宗天启七年（1627），浙江巡抚营造祠堂献媚于大太监魏忠贤，极尽工巧之事，更将苏堤第一桥移到百步之外，几日间便修成，也真是神速。至明思宗改元崇祯时，魏忠贤事败，百姓们捣毁其祠堂，打算用木石修建岳王庙。但是在向岳王灵前占卜时，岳王却不同意。

岳云是岳飞的养子。十二岁时便跟随张宪上阵杀敌，凭借其力，获得大捷，大家便称岳云为“嬴官人”，军队中也常常呼其名号。岳云手握铁锤，重达八十斤。岳飞每每征伐，岳云从未离开左右，每次立下奇功，岳飞都隐而不报，不许其炫耀。后岳云官至左武大夫、忠州防御使，死时年仅二十二岁，赠安远军承宣使，而他所用铁锤至今犹存。张宪是岳飞的部将，屡立战功。宋高宗绍兴十年（1140），金兀术在临颍屯兵，张宪击破其兵马，追奔十五里，一时间中原人心大振。怎奈秦桧主和，强令岳飞班师。秦桧与张俊谋杀岳飞，更诱惑岳飞部下诬告岳飞，却无一人肯应。张俊遂命人严刑拷打张宪，致其体无完肤，张宪却坚决不从，终究冤死。宋理宗景定二年（1261），张宪被追封为烈文侯。明武宗正德十二年（1517），布衣书生王大祐在地上挖得张宪墓碑，于是开始祭祀张宪。当时的郡守梁材为之修建了庙宇，修撰唐皋写文以记。牛皋的墓则在栖霞岭上。牛皋字伯远，是汝州人，岳飞的部将，亦曾屡立战功。岳飞死后，秦桧担心牛皋会怨恨自己，一次利用大宴众军士的机会，竟命人毒害了牛皋。牛皋快死时，叹道：“我年近六十，官至侍从郎，如今死了，有何遗恨？只恨朝廷和议一旦成了，家国便将被人欺凌。大丈夫不能马革裹尸保护君父，唯有此叹了。”

张京元《岳坟小记》：

岳飞的坟祠，祠堂南向，以前在市集之上。后太监孙隆买下民居，临西湖而开通大道，一时可谓大观。祠堂右面乃是岳飞衣冠冢。有石制的华表，形制并不高大，却有古雅之色。

【点评】

张岱眼中的西湖一向喧闹妩媚，然而写至岳王坟时，文辞看似平静，却已然挡不住一股浩然之叹了。千年西湖，历史沧桑，岳王坟大约就是那青山碧水、桃红梨白之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