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湖梦寻

明清之际的张岱,被称作小品文的圣手。他原本定居杭州享受着西湖繁华,可是随着大明王朝的灭亡,他不得不得离开此地。因之,西湖的湖光山色和人物风流,就成了他怀念往昔生活的依托,进而有了《西湖梦寻》这一部哀思之作。据其自序:“余生不辰,阔别西湖二十八载,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,而梦中之西湖,未尝一日别余也。……因作《梦寻》七十二则,留之后世,以作西湖之影。”情景交融,每一篇都是好文章。

自序

【原文】

余生不辰 ,阔别西湖二十八载,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,而梦中之西湖,实未尝一日别余也。前甲午、丁酉 [甲午、丁酉:这里指顺治十一年(1654)与顺治十四年(1657)。古时纪年通常以帝王年号计算,也可以用天干地支之法。张岱行文,凡明朝纪年大多取帝王年号,而入清之后便以干支替代,可知其心中并不认可清王朝。此种现象,可谓彼时时代特征。] ,两至西湖,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 [涌金门:古杭州城西城门之一。五代十国时期,吴越王钱元瑾引西湖水入城,开凿涌金池,遂筑此门。传说此处曾有金牛自湖水中涌现,故而得名。涌金门自古以来便是从杭州城内前往西湖游览的通道,城内外商铺酒楼林立,甚为繁华。商氏之楼外楼:指明吏部尚书商周祚家楼阁,与今日西湖孤山下酒肆饭馆之楼外楼非为一类。] ,祁氏之偶居,钱氏、余氏之别墅,及余家之寄园 [祁氏之偶居:明右佥都御使祁彪佳的居所,题名偶居。钱氏:明东阁大学士钱象坤。余氏:明翰林院修撰余煌。张岱出生于官宦之家,曾有一段“纨绔子弟,极爱繁华”的生活。遥想当年西湖各处私家山水园林,张岱必是常常游赏。] ,一带湖庄,仅存瓦砾,则是余梦中所有者,反为西湖所无。及至断桥一望,凡昔日之弱柳夭桃、歌楼舞榭,如洪水淹没,百不存一矣。余乃急急走避,谓余为西湖而来,今所见若此,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,尚得完全无恙也。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:供奉之梦天姥也 [李供奉:诗仙李白。天宝元年(742),因玉真公主推荐,唐玄宗赏李白供奉翰林之职,随君伴驾,为帝王宴游赋诗取乐。后世遂以李供奉代指李白。而此处“梦天姥”则是指李白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一诗。] ,如神女名姝,梦所未见,其梦也幻;余之梦西湖也,如家园眷属,梦所故有,其梦也真。今余僦居 [僦居:租屋而居。按张岱《琅嬛文集·快园记》所言,顺治六年(1649)时,他向诸公旦的后人租借绍兴卧龙山下快园,在此居住二十余年。] 他氏已二十三载,梦中犹在故居;旧役小傒,今已白头,梦中仍是总角。夙习未除,故态难脱。而今而后,余但向蝶庵岑寂,蘧榻于徐 [蝶庵:张岱别号蝶庵居士,而蝶庵当是其书斋题名。联系“蘧榻于徐”之句,可知此典出自《庄子·齐物论》:“昔者庄周梦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,自喻适志与,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,蝴蝶之梦为周与?”张岱前番言道,今日西湖反不如“我梦中之西湖”,这“梦所故有,其梦也真”的情境,恰似庄周梦蝶一般。想张岱蝶庵之名号,或许正是由此感悟而得。纡徐指从容的样子。] ,惟吾旧梦是保,一派西湖景色,犹端然未动也。儿曹诘问,偶为言之,总是梦中说梦,非魇即呓也。因作《梦寻》七十二则,留之后世,以作西湖之影。余犹山中人,归自海上,盛称海错之美 [海错:典出《书·禹贡》:“厥贡盐絺,海物惟错。”后以海错指代各种海味。] ,乡人竞来共舐其眼。嗟嗟!金齑瑶柱,过舌即空,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!

岁辛亥七月既望 [辛亥:此处指康熙十年(1671)。既望:古时称每月第一日为“朔”,第二日为“既朔”,第八日为“上弦”,第十五日为“望”,第十六日为“既望”,最后一日为“晦”。] ,古剑 [古剑:张岱祖籍四川绵竹,隋大业二年(606),绵竹县徙治剑南镇,属蜀郡。故而张岱又常自称蜀人、古剑。] 蝶庵老人张岱题

【笺注】

不辰:生不逢时。典出《诗·大雅·桑柔》:“我生不辰,逢天[亻单]怒。”张岱所叹生不逢时,并非只为二十八年不见西湖旧景,更是因为明清更迭,他作为文人、遗老,心中悲怆。

【翻译】

我生于此世,却不逢时,于今阔别西湖二十八年,可是西湖没有一天不入我梦中,而那梦中的西湖,也从未有一天与我离别。前番,我曾于顺治十一年(1654)、顺治十四年(1657),两次前往西湖。那涌金门商家的酒肆楼外楼,祁家的偶居,钱家、余家的别墅,以及我家的寄园,环湖一带的庄园别墅,只存断壁瓦砾。那些我梦中所能见到的情景,如今的西湖,却再也见不到了。及至行往断桥,遥遥一望,那昔日的弱柳夭桃、歌楼舞榭,就像被洪水淹没一般,百不存一了。我一时心寒,忙忙走开。想我本为西湖而来,今日见此凄凉,反不如我梦中的西湖完璧无缺。想来,我这西湖之梦与李太白之梦便不一样了。太白梦游天姥,那江南青山乃似神女名媛,梦中不可见,那梦便也虚幻了。我今日梦寻西湖,乃似我的家园眷属,所梦所见,皆有真情,故而这梦,也似真的了。如今,我寄人篱下已有二十三载,而梦中犹似身在故家。当年书童,如今已是鬓发斑白,而入我梦中,却仍是孩童模样。所谓夙习未除,故态难脱。从此以往,我苦守这草庵孤寂,于床榻上蘧然梦醒时,只盼仍能心境从容,那往昔故梦休要远去,西湖美景一如旧时,不曾有丝毫改变。后辈小子也常问起西湖旧事,我虽偶尔与之剖诉,却终究梦中说梦,都是胡话呓语罢了。因此,我写下《西湖梦寻》七十二则,留与后世,权当是为西湖留影之笔吧。而我此种作为,就好比山中乡民自海上归来后,因盛赞各种海产之鲜美,惹得那些乡里之人竞相舔舐我的眼睛!叹叹!任凭什么山珍海味,吃过了便是空,纵然舔舐眼睛,又岂能解那肚里馋虫呢!

康熙十年(1671)七月十六日,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记

【点评】

一部《西湖梦寻》,是张岱的蘧然蝶梦。

这并不是张岱阔别西湖二十八年而生出的思念,而是他经历国破家亡后的伤怀。那昔日的“弱柳夭桃、歌楼舞榭”,早是“洪水淹没,百不存一”,要见旧时江山,唯有梦中。

所以,张岱“急急走避”,宁可往“蝶庵岺寂”中寻得一梦,将梦中“完全无恙”的西湖当作是真,也不敢再面对这残破湖山。

然而,“金齑瑶柱,过舌即空”。张岱的故国旧梦,也终究要醒。我们若是将这“梦寻七十二则”真的看作是西湖“留影之笔”,只怕永远也猜不透张岱的情愫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