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西湖之船有楼，实包副使涵所创为之 [包副使涵所：包应登，字涵所，官至福建提学副史，乃张岱祖父张汝霖之友。] 。大小三号：头号置歌筵，储歌童；次载书画；再次偫美人。涵老以声伎非侍妾比，仿石季伦、宋子京家法 [石季伦：石崇，字季伦，小名齐奴。西晋开国元勋石苞第六子，西晋时期文学家，“金谷二十四友”之一。早年历任修武县令、散骑侍郎、黄门郎等职，东吴亡后获封安阳乡侯，任南中郎将、荆州刺史、鹰扬将军。在任上劫掠往来富商，因而致富。生活奢靡，有美艳姬妾千余人。宋子京：宋祁，字子京，小字选郎。北宋官员，著名文学家、史学家、词人。因其《玉楼春》词中有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句，世称“红杏尚书”。生活奢侈，喜好声乐，家中多蓄婢妾歌妓，因此为台谏弹劾。] ，都令见客。常靓妆走马，媻姗勃窣，穿柳过之，以为笑乐。明槛绮疏，曼讴其下， 籥弹筝，声如莺试。客至，则歌童演剧，队舞鼓吹，无不绝伦。乘兴一出，住必浃旬 [浃旬：一旬，十天。] ，观者相逐，问其所之。南园在雷峰塔下，北园在飞来峰下。两地皆石薮，积牒磊砢，无非奇峭。但亦借作溪涧桥梁，不于山上叠山，大有文理。大厅以拱斗抬梁，偷其中间四柱，队舞狮子甚畅。北园作八卦房，园亭如规，分作八格，形如扇面。当其狭处，横亘一床，帐前后开合，下里帐则床向外，下外帐则床向内。涵老居其中，扃上开明窗，焚香倚枕，则八床面面皆出。穷奢极欲，老于西湖者二十年。金谷、郿坞 [金谷：石崇别墅金谷园，金碧辉煌，宛如宫殿，有“金谷春晴”之美誉。郿坞：东汉末年，权臣董卓建于长安城外的院邸，屋中广聚珍宝，积谷为三十年储。] ，着一毫寒俭不得，索性繁华到底，亦杭州人所谓“左右是左右”也 [左右是左右：当时杭州一带俗语，干脆、索性之意。] 。西湖大家，何所不有，西子有时亦贮金屋。咄咄书空，则穷措大耳 [咄咄书空：出自《晋书·殷浩列传》：殷浩悲愤世事，终日书写“咄咄怪事”四字。后以咄咄书空形容叹息愤恨之叹。穷措大：旧时对贫寒书生的讥称。] 。

陈函辉《南屏包庄》诗： [陈函辉：原名炜，字木叔，号小寒山子，别号寒椒道人。崇祯七年（1634）进士，补靖江县令。明亡后参与反清活动，事败，自缢殉国。]

独创楼船水上行，

一天夜气识金银。

歌喉裂石惊鱼鸟，

灯火分光入藻 。

潇洒西园出声伎，

豪华金谷集文人。

自来寂寞皆唐突，

虽是逋仙亦恨贫。

【翻译】

西湖的游船设计成楼阁形态，其实是副使包涵所先生所创。楼船分为大小三号：大号船专用作歌舞宴席，满载着歌童；次号船则用作文人雅聚，书画写生；小号船则用来携美眷，游湖山。涵所先生蓄养歌舞伎并非当作侍妾看待，乃是效仿石崇、宋祁的做法，常常令歌舞伎出来见客，命她们精心打扮，自庭前走过，婆娑摇曳，媚态百生，穿过柳林花径，欢笑取乐。而栏杆窗牖之下，佳丽密密围坐，抚籥弹筝，声音犹似黄莺啼鸣。若是有客来此，则童仆演剧，乐队鼓吹，皆是精美绝伦。涵所先生常乘兴出游，一去十多天，看见他的人往往都要跟上前去，问他此番要去何处。包家南园在雷峰塔下面，北园则在飞来峰下面。这两处石头都比较多，积累堆叠，形态奇异峻峭，也可当作山涧上的桥梁使用，并不在山上堆叠，纹理图案别有不同。南园大厅乃是拱斗抬梁的形制，但减去了中间的四根柱子，在此列队舞狮更为畅快。北园里有八卦房，园亭好比圆规一脚，向外分开，共作八格，整体形态如同扇面。狭窄之处，只能横着放置一张床，帐幔前后可开，若是放下里侧帐幔，则床向外开；若是放下外侧帐幔，则床向里开。涵所老先生居于此中，门户上开设明窗，可以焚香倚枕而坐，而八格共八床，四面皆可出入。涵所先生如此极尽奢华，在西湖生活了二十年，最终老死于此。想古时金谷、郿坞之类，一丝一毫都寒俭不得，乃是彻彻底底的繁华锦绣，正是杭州人常说的“左右是左右”的俗语。西湖周围富贵大家从来无所不有，纵然是西子亦可藏之金屋，而那些将这些行为看作咄咄怪事，不停悲叹的，多半是穷酸书生之辈。

【点评】

其实，并非当书生的都有傲骨。倒是有许多人，傲骨未修成，先有了穷酸气，所以才干出那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事。看原文最后几句话，确知张岱是个洒脱不羁、不同于寻常腐儒的真书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