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粟山高六十二丈，周回十八里二百步。山下有石人岭，峭拔凝立，形如人状，双髻耸然。过岭为西溪，居民数百家，聚为村市。相传宋南渡时，高宗初至武林，以其地丰厚，欲都之。后得凤凰山，乃云：“西溪且留下。”后人遂以名。地甚幽僻，多古梅，梅格短小，屈曲槎桠，大似黄山松。好事者至其地，买得极小者，列之盆池，以作小景。其地有秋雪庵，一片芦花，明月映之，白如积雪，大是奇景。余谓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，入其中者，目厌绮丽，耳厌笙歌，欲寻深溪盘谷，可以避世如桃源、菊水者 [桃源、菊水：参见卷四《西湖南路·小蓬莱》第七条笺注。] ，当以西溪为最。余友江道 有精舍在西溪 ，招余同隐。余以鹿鹿风尘，未能赴之，至今犹有遗恨。

王穉登《西溪寄彭钦之书》：

留武林十日许，未尝一至湖上，然遂穷西溪之胜。舟车程并十八里，皆行山云竹霭中，衣袂尽绿。桂树大者，两人围之不尽。树下花覆地如黄金，山中人缚帚扫花售市上，每担仅当脱粟之半耳。往岁行山阴道上，大叹其佳，此行似胜。

李流芳《题西溪画》：

壬子正月晦日，同仲锡、子与自云栖翻白沙岭至西溪 [仲锡：按李流芳《檀园集》所记，乃邹仲锡，或为邹方回。子与：闻子与。参见卷三《西湖中路·十锦塘》第六条笺注。] 。夹路修篁，行两山间，凡十里，至永兴寺。永兴山下夷旷，平畴远村，幽泉老树，点缀各各成致。自永兴至岳庙又十里，梅花绵亘村落，弥望如雪，一似余家西碛山中。是日，饭永兴，登楼啸咏。夜还湖上小筑，同孟旸、印持、子将痛饮。翼日出册子画此。癸丑十月乌镇舟中题。

杨蟠《西溪》诗 [杨蟠：参见卷二《西湖西路·韬光庵》第十一条笺注。] ：

为爱西溪好，长忧溪水穷。

山源春更落，散入野田中。

王思任《西溪》诗：

一岭透天目，千溪叫雨头。

石云开绣壁，山骨洗寒流。

鸟道苔衣滑，人家竹语幽。

此行不作路，半武百年游。

张岱《秋雪庵诗》：

古宕西溪天下闻，

辋川诗是记游文。

庵前老荻飞秋雪，

林外奇峰耸夏云。

怪石棱层皆露骨，

古梅结屈止留筋。

溪山步步堪盘礴，

植杖听泉到夕曛。

【笺注】

江道 ：江浩，字道 。明末文人，明亡后出家为僧，更名智宏，字梦破。

【翻译】

粟山高六十二丈，环绕一周则有十八里二百步。山下有一处石人岭，岩石峭拔伫立，形态好似人的模样，甚至还有高耸的双髻。走过石人岭则是西溪，有数百户人家，聚居为村镇市集。相传，宋室南渡时，宋高宗刚刚来至杭州，因见此地丰饶，便想定都于此。此后访得凤凰山，这才道：“西溪且留下。”后人便以西溪命名此处。西溪地处幽僻，多种有古梅，而梅树形态短小，曲折槎桠，很像黄山松。有好事者来至此处，买些极其小的梅树，放在花盆里作为盆景。这里还有一座秋雪庵，庵旁有一片芦花，明月照映其上，仿佛积雪一般，真是一大奇景。我曾说西湖真乃江南锦绣之地，得入其中的人，眼睛会厌烦绮丽景致，耳朵会厌烦笙箫歌舞，而若要寻找深山溪水、盘曲谷底，可以隐居避世好似桃源、菊水那样的地方，西溪当是最好的选择。我的友人江道 有一处有精舍在西溪，曾邀请我一同隐居，我当时因为自己混迹于碌碌风尘，未能赴约，至今想来，仍有遗恨。

王穉登《西溪寄彭钦之书》：

羁留武林十余日，竟从未到西湖一游，却赏遍了西溪的胜景。渡船乘车共走了十八里，一路上都身在山林轻云、竹林雾霭之间，衣服仿佛都染成了绿色。有极大的桂树，两人合围都抱不过来，树下坠落的桂花好似黄金，铺满地面，山中百姓捆了扫帚扫起桂花到市集上售卖，每担仅仅能换回半担脱了皮的粟米。早些年我曾行走于山阴道上，大赞景色绝佳，今日看来，西溪之行更胜。

李流芳《题西溪画》：

万历四十年（1612）正月的最后一天，我同邹仲锡、闻子与从云栖寺出发，翻过白沙岭来至西溪。道路两旁皆是修竹，行走两山之间，约有十里便来至永兴寺。永兴寺山下地面空旷，平坦的原野，遥远的村落，泉水清幽，树木苍老，种种景致点缀，各有其意趣。而从永兴寺到岳王庙又有十里，梅花树绵延开去，遍布村落，遥遥一望，好似白雪世界，颇像我家西碛山中的景致。这天，在永兴寺吃了饭，登楼吟诗歌咏。入夜回到湖上小筑，同程孟旸、严印持、闻子将痛饮一番。次日拿出册子绘成此画。万历四十一年（1613）十月于乌镇的小舟中题写此文。

【点评】

幸得宋高宗一句“西溪且留下”，不然，这个可以当作菊水桃源的胜地便要化作皇家宫苑，那幽僻的自然景致，定会不复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