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镇海楼旧名朝天门,吴越王钱氏建。规石为门,上架危楼。楼基垒石高四丈四尺,东西五十六步,南北半之。左右石级登楼,楼连基高十有一丈。元至正中,改拱北楼。明洪武八年,更来远楼,后以字画不祥,乃更名镇海。火于成化十年,再造于嘉靖三十五年,是年九月又火。总制胡宗宪重建 [胡宗宪:参见卷四《西湖南路·钱王祠》第七条笺注。] 。楼成,进幕士徐渭曰:“是当记,子为我草。”草就以进,公赏之,曰:“闻子久侨矣。”趋召掌计,廪银之两百二十为秀才庐 [廪银:指在学生员向官府领取的折算成银两的膳食津贴。] 。渭谢侈不敢。公曰:“我愧晋公 [我愧晋公:出自《新唐书·皇甫湜传》。皇甫湜恃才自傲,为晋公裴度门下判官。裴度修福先寺,求文于白居易。皇甫湜怒而请辞,裴度忙致歉请作文,并按一字三缣的重金作为酬谢。] ,子于是文,乃遂能愧湜,倘用福先寺事数字以责我酬,我其薄矣,何侈为!”渭感公语,乃拜赐持归。尽橐中卖文物如公数,买城东南地十亩,有屋二十有二间,小池二,以鱼以荷;木之类,果木材三种,凡数十株;长篱亘亩,护以枸杞,外有竹数十个,笋迸云。客至,网鱼烧笋,佐以落果,醉而咏歌。始屋陈而无次,稍序新之,遂颜其堂曰“酬字”。
徐渭《镇海楼记》:
镇海楼相传为吴越钱氏所建,用以朝望汴京,表臣服之意。其基址、楼台、门户、栏楯,极高广壮丽,具载别志中。楼在钱氏时,名朝天门,元至正中,更名拱北楼。皇明洪武八年,更名来远。时有术者病其名之书画不祥,后果验,乃更今名。火于成化十年,再建于嘉靖三十五年,九月又火。予奉命总督直浙闽军务,开府于杭,而方移师治寇,驻嘉兴。比归,始与某官某等谋复之。人有以不急病者。予曰:“镇海楼建当府城之中,跨通衢,截吴山麓,其四面有名山大海、江湖潮汐之胜,一望苍茫,可数百里。民庐舍百万户,其间村市官私之景,不可亿计,而可以指顾得者,惟此楼为杰特之观。至于岛屿浩渺,亦宛在吾掌股间。高翥长骞,有俯压百蛮气。而东夷之以贡献过此者,亦往往瞻拜低回而始去。故四方来者,无不趋仰以为观游的。如此者累数百年,而一旦废之,使民若失所归,非所以昭太平、悦远迩。非特如此已也,其所贮钟鼓刻漏之具、四时气候之榜,令民知昏晓、时作息、寒暑启闭、桑麻种植渔佃,诸如此类,是居者之指南也。而一旦废之,使民懵然迷所往,非所以示节序、全利用。且人传钱氏以臣服宋而建,此事昭著已久。至方国珍时 [方国珍:又名方谷珍,元末明初浙东农民起义军领袖。世代以行船海上贩盐为业,因仇家诬告其通寇,遂聚众起义,一度降元,后降于明太祖朱元璋。] ,求缓死于我高皇,犹知借镠事以请。诚使今海上群丑而亦得知钱氏事,其祈款如珍之初词,则有补于臣道不细,顾可使其迹湮没而不章耶?予职清海徼,视今日务,莫有急于此者。公等第营之,毋浚征于民,而务先以己。”于是予与某官某等,捐于公者计银凡若干,募于民者若干。遂集工材,始事于某年月日。计所构,甃石为门,上架楼,楼基垒石,高若干丈尺。东西若干步,南北半之。左右级曲而达于楼,楼之高又若干丈。凡七楹,础百,巨钟一,鼓大小九,时序榜各有差,贮其中,悉如成化时制。盖历几年月而成。始楼未成时,剧寇满海上,予移师往讨,日不暇至。于今五年,寇剧者禽,来者遁,居者慑不敢来,海始晏然,而楼适成,故从其旧名“镇海”。
张岱《镇海楼》诗:
钱氏称臣历数传,
危楼突兀署朝天。
越山吴地方隅尽,
大海长江指顾连。
使到百蛮皆礼拜,
潮来九折自盘旋。
成嘉到此经三火,
皆值王师靖海年。
都护当年筑废楼,
文长作记此中游。
适逢困鳄来投辖,
正值饥鹰自下鞲。
严武题诗属杜甫,
曹瞒拆字忌杨修。
而今纵有青藤笔,
更讨何人数字酬!
【翻译】
镇海楼旧时名叫朝天门,乃是吴越王钱氏所建。门为石制,上面架着高楼。高楼地基垒石高四丈四尺,东西向共五十六步,南北向则是二十八步。楼的左右两侧有石阶可登楼,整座楼连基座共有十一丈。元惠宗至正年间改名为拱北楼。明太祖洪武八年(1375),又改名为来远楼,后因为文意不吉利,又改名镇海楼。明宪宗成化十年(1474)时毁于大火,于明世宗嘉靖三十五年(1556)重建,岂料这年九月再遭火灾,总督胡宗宪又重建。修成时,向幕僚徐渭道:“应当作文记之,你为我草拟一篇吧。”于是徐渭书写文章呈进,胡宗宪极为赞赏,因道:“我听说你客居这里很久了。”于是召掌计之人,赏赐徐渭两百二十两廪银,助其安家。徐渭因为奖赏太过奢侈,拜谢而不敢受领,胡宗宪因道:“我愧比唐时晋公,而您能作此文章,实在叫皇甫湜惭愧。倘若以皇甫湜福先寺时一字三缣的典故来比拟,我待先生真是情薄,哪里奢侈了?”徐渭感激胡宗宪之言,领了赏赐归去。将身边所藏之物一一变卖,加上赏赐之钱,在城外东南买了十亩地,有房屋二十二间,两个小池塘,养鱼种荷;四周树木有果木三种,都是数十株;田亩边有长篱笆围绕,种枸杞护着篱笆,外面还有竹丛数十个,新笋生长正盛。有客人来此,便捕鱼烧笋,以水果佐餐,醉后歌咏。开始时屋中陈列毫无规矩,后来稍稍收拾一新,便将此屋题名为酬字堂。
徐渭《镇海楼记》:
相传镇海楼是吴越王钱氏所建造的,用来眺望朝拜汴京城表达臣服之意。楼的基址、楼台、门户、栏楯,都极为高广壮丽,这些在其他方志书籍中都有记载。在钱氏所执掌的吴越时代,此楼名叫朝天门,元至正中更名拱北楼。我大明朝明洪武八年(1375)时更名为来远。当时有术士认为这个名字不吉利,没想到后来果然应验,便改作了今天镇海楼之名。成化十年(1474)时遭火灾,再建于嘉靖三十五年(1556),当年九月又遭焚毁。我如今奉命总督直浙闽三地军务,在杭州开设府衙,刚刚又调动兵马讨伐贼寇,驻军嘉兴。此事归来,便开始同众位官属讨论复建镇海楼之事。有人认为此事不应当操之过急,我却道:“镇海楼建在府城之中,跨越江河道路,截断吴山山麓,四面都是名山大海、江湖潮汐的胜景,登高一望,极目苍茫,可远眺百里。此地百姓的房舍有百万户,其间村落市集、官家私人景致则不止上亿处,而能够看尽这全部景致的,唯有镇海楼。至于那海上岛屿浩渺,也好像能够在我股掌之间。此楼高耸飞腾,有俯瞰压制蛮夷之地的气势,而东面番邦进贡路过此地时,也往往瞻拜徘徊才肯离去,故而四面八方来至杭州的人,无不到镇海楼来观览。镇海楼如此风貌已然百年,如今一旦废弃,百姓们好似失去归所,也不是朝廷昭示太平、愉悦友邦之道。除了这些特殊意义外,镇海楼上所储存的钟鼓、刻漏等器具,一年四季气候的名录,都是百姓晨昏寒暑,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提示,更有桑麻种植、捕鱼种田等生计之事,都靠这些作为节气的指南。如今若是就此废弃,则百姓们便茫然不知时日,更不知道时节秩序,也不能利用天时了。况且,曾有人说,钱氏因为臣服宋朝廷而建此楼,这件事盛名已久。至方国珍掌控江浙时,曾向我太祖皇帝恳求免死,当时所借用的仍旧是吴越王钱镠的典故。如今要让海上贼寇之辈知道钱氏故事,向我朝廷请和之主旨如同方国珍之言辞,正可弥补为臣之道不周详之处,岂能让这等历史典故湮没无闻,而不记录于史册吗?我的职责便是治理近海一带,看看今日诸多事务,没有比修建镇海楼更着急的了。希望众位官员各自细心谋划此事,不要向百姓征缴钱款,一定要先从自身做起。”于是,我同众位官员一同捐了些银两,又从百姓中募捐若干,聚集工人材料,于某年月日开始重修之事。设计楼台构架,砌石为门,上面架其高楼,楼的基台则垒石而起,高有若干丈。东西约有若干步,南北是东西的一半。左右有阶梯盘旋,可以登上高楼,而楼又高出若干丈。楼有七楹,础石上百,设置了一口钟,大小共九个鼓,气节时序的名单各有记录,都储藏其间,皆如同成化年间的规格。此楼历时数年月而成。当初,楼阁未建成时,有海寇作乱,我调兵讨伐,没有时间顾及此事。至今五年,海寇被剿灭,残兵都躲避起来,而剩余的也吓得不敢再来侵犯,海治终于太平,而至此楼阁也建成了,便袭用旧时之名,叫作镇海楼。
【点评】
张岱写此篇时一定是偷懒了,因为这篇文字是从徐渭的《镇海楼记》和《酬字堂记》里改编而来的,对于镇海楼之景,张岱竟没有一言半语的感悟,莫非是下笔时,这段西湖旧梦已然模糊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