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上天竺,晋天福间,僧道翊结茅庵于此 [道翊:晋朝僧人,结庐白云峰下,高行绝尘,人称白云开山祖师。] 。一夕,见毫光发于前涧,晚视之,得一奇木,刻画观音大士像。后汉乾祐间,有僧从勋自洛阳持古佛舍利来,置顶上,妙相庄严,端正殊好,昼放白光,士民崇信。钱武肃王常梦白衣人求葺其居,寤而有感,遂建天竺观音看经院。宋咸平中,浙西久旱,郡守张去华率僚属具幡幢华盖迎请下山 [张去华:字信臣。宋太祖建隆二年(961)状元,拜秘书郎,直史馆,官至工部侍郎。] ,而澍雨沾足。自是有祷辄应,而雨每滂薄不休,世传烂稻龙王焉。南渡时,施舍珍宝,有日月珠、鬼谷珠、猫睛等,虽大内亦所罕见。嘉祐中,沈文通治郡 [沈文通:沈遘,字文通。与叔叔沈括、弟弟沈辽俱有文名,时称“三沈”。宋仁宗皇祐元年(1049)榜眼,任通判江宁府,累迁至龙图阁直学士,知开封府。] ,谓观音以声闻宣佛力,非禅那所居 [禅那:佛教用语,“思维修”“静虑”之意,形容修禅人的心境处于极专注所缘的状态。] ,乃以教易禅,令僧元净号辨才者主之。凿山筑室,几至万础。治平中,郡守蔡襄奏赐“灵感观音”殿额 [蔡襄:字君谟,北宋著名书法家、政治家、茶学家。宋仁宗天圣八年(1030)进士,先后任馆阁校勘、知谏院、龙图阁直学士、三司使、端明殿学士等职,卒赠吏部侍郎,后加赠少师,追谥忠惠。蔡襄诗文清妙,书法浑厚端庄,淳淡婉美,自成一体,为“宋四家”之一。] 。辨才乃益凿前山,辟地二十有五寻,殿加重檐。建咸四年,兀术入临安,高宗航海 [建咸:当为“建炎”。兀术:参见卷一《西湖北路·岳王坟》第十五条笺注。高宗:宋高宗赵构,字德基,宋徽宗赵佶第九子,宋钦宗赵桓异母弟,南宋开国皇帝。在位时,迫于形势起用岳飞、韩世忠等大将抗金,但最终亲近主和派的黄潜善、秦桧等人,后处死岳飞,罢免李纲、韩世忠等大将,为后世诟责。] 。兀术至天竺,见观音像喜之,乃载后车,与《大藏经》并徙而北。时有比丘知完者 [比丘:梵语音译,通常以此指代受过具足戒的男性出家人。] ,率其徒以从。至燕,舍于都城之西南五里,曰玉河乡,建寺奉之。天竺僧乃重以他木刻肖前像,诡曰“藏之井中,今方出现”,其实并非前像也。乾道三年,建十六观堂,七年,改院为寺,门匾皆御书。庆元三年,改天台教寺 [天台教:天台宗。中国佛教宗派之一,因创始人智顗常住浙江台州的天台山而得名。其教义主要依据《妙法莲华经》,故也称法华宗。此宗的主要思想是实相和止观,以实相阐明理论,用止观指导实修。] 。元至元三年毁。五年,僧庆思重建,仍改天竺教寺。元末毁。明洪武初重建,万历二十七年重修。崇祯末年又毁,清初又建。时普陀路绝,天下进香者皆近就天竺,香火之盛,当甲东南。二月十九日,男女宿山之多,殿内外无下足处,与南海潮音寺正等。
张京元《上天竺小记》: [张京元:参见卷一《西湖北路·岳王坟》第十八条笺注。]
天竺两山相夹,回合若迷。山石俱骨立,石间更绕松篁。过下竺,诸僧鸣钟肃客,寺荒落不堪入。中竺如之。至上竺,山峦环抱,风气甚固,望之亦幽致。
萧士玮《上天竺小记》: [萧士玮:参见卷二《西湖西路·韬光庵》第九条笺注。]
上天竺,叠嶂四周,中忽平旷,巡览迎眺,惊无归路。余知身之入而不知其所由入也。从天竺抵龙井,曲涧茂林,处处有之。一片云、神运石,风气遒逸,神明刻露。选石得此,亦娶妻得姜矣 [娶妻得姜:典出《国风·陈风·衡门》“岂其取妻,必齐之姜”。姜姓为齐国贵族,多有佳人。] 。泉色绀碧,味淡远,与他泉迥矣。
苏轼《记天竺诗引》:
轼年十二,先君自虔州归,谓予言:“近城山中天竺寺,有乐天亲书诗云:‘一山门作两山门,两寺原从一寺分。东涧水流西涧水,南山云起北山云。前台花发后台见,上界钟鸣下界闻。遥想吾师行道处,天香桂子落纷纷。’笔势奇逸,墨迹如新。”今四十七年,予来访之,则诗已亡,有刻石在耳。感涕不已,而作是诗。
又《赠上天竺辨才禅师》诗:
南北一山门,上下两天竺。
中有老法师,瘦长如鹳鹄。
不知修何行,碧眼照山谷。
见之自清凉,洗尽烦恼毒。
坐令一都会,方丈礼白足。
我有长头儿,角颊峙犀玉。
四岁不知行,抱负烦背腹。
师来为摩顶,起走趁奔鹿。
乃知戒律中,妙用谢羁束。
何必言法华,佯狂啖鱼肉。
张岱《天竺柱对》:
佛亦爱临安,法像自北朝留住;
山皆学灵鹫,洛伽从南海飞来。
【翻译】
上天竺寺,最早乃是后晋高祖天福年间,由僧人道翊所建茅庵。一日傍晚,道翊见庵前溪涧中发出光芒,便连夜前去查看,寻得一块奇异木料,便用此雕成观音大士像。后汉高祖乾佑年间,有僧人从勋从洛阳带来古佛舍利,便放置在观音像的顶上,雕像顿显妙相庄严,端正殊好,白日亦能放出白毫之光,故而百姓们极为崇信。此后,钱武肃王梦见有白衣人请他修补居所,醒后有所感悟,便营建了天竺观音看经院。宋真宗咸平年间,浙西一带久旱无雨,太守张去华带领众官员,高举幡幢华盖迎请观音像下山,不久便降下甘霖,旱情遂解。从此可谓是有求必应,每次下雨必然滂沱不止,又有传说,称烂稻龙王也在寺中。宋王朝南渡时曾向庵中施舍珍宝,有日月珠、鬼谷珠、猫睛石等,纵然是皇宫内院也少见此等宝物。宋仁宗嘉佑年间,沈文通任杭州太守,认为观音菩萨以声闻乘来宣扬佛法,故而此庵不适合静思禅那者居留,便把禅院改为教院,命僧人辨才主持。辨才开凿山石,垒筑庙宇、屋舍近万。宋英宗治平年间,杭州太守蔡襄奏请皇帝赐予“灵感观音”的大殿匾额。辨才因此再度扩建,开凿前山,扩地约有二十五寻,大殿改为重檐。宋高宗建炎四年(1130),金兀术攻入杭州,宋高宗乘船逃往海上。金兀术来至天竺寺,见到观音大士像后满心欢喜,便将其装入后车,同《大藏经》一道送往北方。当时有一比丘法号知完,领着众弟子随行而去。行至河北时,金兀术的车队在都城西南五里外名叫玉河乡的地方驻留,便建寺院供养观音像。而天竺寺中的僧人便另刻了一具一模一样的观音像,哄骗信众们说:“这座雕像乃是深藏井中的,到今天才重新请出来。”其实,早非原先那座了。宋孝宗乾道三年(1167),上天竺寺修建了十六观堂;乾道七年(1171),又改教院为寺院,门堂匾额都是皇帝御笔。宋宁宗庆元三年(1197),寺名改为天台教寺。元惠宗至元三年(1266)遭毁;至元五年(1268)时,僧人庆思重建,又更名为天竺教寺。元朝末年,寺院再度被毁。明太祖洪武年间重建,明神宗万历二十七年(1599)重修,至崇祯末年又遭毁,待到清朝初年重新建成。当时通往普陀山的道路阻断,天下信徒都到天竺寺进香,香火之盛,堪称东南诸寺之最。每逢二月十九日,借宿山上的善男信女极多,大殿内外都无处落脚,与当日南海潮音寺一样境况。
张京元《上天竺小记》:
天竺寺所在之地,两山相夹,其间道路回转曲折,仿若迷宫。山石全都矗立孤高,石间多有松竹环绕。路过下天竺寺,僧人正在撞钟肃清游客,然而寺院内却荒芜不堪,不值得一游。中天竺寺也是如此。到了上天竺寺,山峦环抱,风水极好,遥望时便觉景致幽然。
萧士玮《上天竺小记》:
上天竺寺,四周重峦叠嶂,环环相绕,中间却突然平旷,可以巡游远眺,玩赏至极,竟寻不到归路,叫我只觉得身在其中却不知如何得在其中。从天竺寺来至龙井,曲涧茂林,处处皆是。一片云、神运石,皆是风水景致雄健飘逸之处,仿佛神明显灵之圣地。能得如此神石,这叫人有娶妻得姜之叹。此处泉水为深蓝色,味道淡远,与别处泉水大为不同。
苏轼《记天竺诗引》:
我十二岁那年,先父自虔州归来,嘱咐我道:“附近山中的天竺寺,有白乐天亲笔诗作,说是‘一山门作两山门,两寺原从一寺分。东涧水流西涧水,南山云起北山云。前台花发后台见,上界钟鸣下界闻。遥想吾师行道处,天香桂子落纷纷。’其笔势奇逸,墨迹如新。”如今我已四十七岁,来山中寻访,才知诗作已经亡佚,只有记述往事的石刻还在,真叫人感慨涕零,于是作了这首《赠上天竺辨才禅师》诗。
【点评】
也不知古往今来有多少诗词佳作,都是为这西湖上天竺寺所写。犹记白居易在《忆江南》一词中说:“山寺月中寻桂子,郡亭枕上看潮头。”比起苏轼所见之诗句,更妙几分。于是格外好奇,为何张岱此处只写上天竺之逸事,却不写此地不同寻常的景致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