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于坟，于少保公以再造功 [于少保公：于谦。参见卷三《西湖中路·关王庙》第四条笺注。] ，受冤身死，被刑之日，阴霾翳天，行路踊叹。夫人流山海关，梦公曰：“吾形殊而魂不乱，独目无光明，借汝眼光见形于皇帝。”翌日，夫人丧其明。会奉天门灾 [奉天门灾：按《明史·英宗后纪》所载，明英宗复位后，天顺元年（1457）六月，“有大风雨雹，坏奉天门鸱吻”。然而此文中所记似是火灾。] ，英庙临视，公形见火光中。上悯然念其忠，乃诏贷夫人归。又梦公还眼光，目复明也。公遗骸，都督陈逵密嘱瘗藏。继子冕请葬钱塘祖茔 [继子冕：于冕，字景瞻，于谦之子。于谦死后，于冕发配山西龙门，冕妻张氏发配山海关。明宪宗成化二年（1466）八月得以回乡，上疏为父于谦平反，明宪宗亲自审理，朝廷退还田产，袭封千户之职。] ，得旨奉葬于此。成化二年，廷议始白。上遣行人马暶谕祭 [行人：官名。明代设行人司，复有行人之官，掌传旨、册封、抚谕等事。马暶：字季明，明英宗天顺年间进士，曾奉使封琉球中山王，有官声。] 。其词略曰：“当国家之多难，保社稷以无虞；惟公道以自持，为权奸之所害。先帝已知其枉，而朕心实怜其忠。”弘治七年赐谥曰“肃愍”，建祠曰“旌功”。万历十八年，改谥“忠肃”。四十二年，御使杨鹤为公增廓祠宇 [杨鹤：字修龄，号无山。万历三十二年（1604）进士，累官至兵部右侍郎，总督陕西三边军务。主张安抚农民起义，因此被劾。冤死狱中。] ，庙貌巍焕，属云间陈继儒作碑记之。碑曰：

大抵忠臣为国，不惜死，亦不惜名。不惜死，然后有豪杰之敢；不惜名，然后有圣贤之闷。黄河之排山倒海，是其敢也；即能伏流地中万三千里，又能千里一曲，是其闷也。昔者土木之变 [土木之变：正统十四年（1449），明英宗朱祁镇北征瓦剌，在土木堡处人马失序，大败于瓦剌，死伤惨重，英宗被俘，史称“土木堡之变”。其后，于谦会同文武官员拥立英宗异母弟、郕王朱祁钰为帝，是为明代宗。后因于谦拒敌和谈，英宗得以归来，被尊为太上皇，软禁南宫。代宗景泰八年（1457），大将石亨发动夺门之变，英宗复位，于谦成了这场政变的牺牲品。] ，裕陵北狩 [裕陵：指英宗朱祁镇。因其崩后葬于裕陵，故称。] ，公痛哭抗疏，止南迁之议，召勤王之师。卤拥帝至大同，至宣府，至京城下，皆登城谢曰：“赖天地宗社之灵，国有君矣。”此一见《左传》：楚人伏兵车，执宋公以伐宋，公子目夷令宋人应之曰 [公子目夷：子姓，名目夷，字子鱼，因担任司马，故称司马子鱼。春秋时期宋国桓公之庶长子，宋襄公之异母兄。宋襄公继位后，目夷担任左师，处理朝政大事，宋国一时安定太平。] ：“赖社稷之灵，国已有君矣。”楚人知虽执宋公，犹不得宋国，于是释宋公。又一见《廉颇传》 [廉颇：嬴姓，廉氏，名颇。战国末期赵国的名将，因勇猛果敢而闻名于诸侯各国，与白起、王翦、李牧并称“战国四大名将”。] ：秦王逼赵王会渑池。廉颇送至境曰：“王行，度道里会遇礼毕还，不过三十日，不还，则请立太子为王，以绝秦望。”又再见《王旦传》 [王旦：字子明，北宋名相。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（980）登进士第，累官同知枢密院事、参知政事。宋真宗时为相，掌权十八载，颇受信赖。卒后赠太师、魏国公，谥号文正，配享真宗庙庭。] ：契丹犯边，帝幸澶州。旦曰：“十日之内，未有捷报，当何如？”帝默然良久，曰：“立皇太子。”三者，公读书得力处也。由前言之，公为宋之目夷；由后言之，公不为廉颇、旦，何也？呜呼！茂陵之立而复废 [茂陵：明宪宗朱见深，明英宗之子，崩后葬茂陵，故称。] ，废而后当立，谁不知之？公之识，岂出王直 [王直：字行俭，号抑庵。永乐二年（1404）进士，明英宗时升任吏部尚书。土木堡之变后，同于谦拥立代宗，后又力主迎回英宗。] 、李侃 [李侃：字希正。正统年间进士，官至右佥都御史。为人刚直，深得军民之心，曾上疏抚恤跟随英宗出征的死难大臣的后人。] 、朱英下 [朱英：字时杰，号诚奄。英宗正统年间为浙江道监察御史，代宗景泰初年为广东布政司右参议。当时，太子仍是英宗之子朱见深，代宗欲立己子朱见济为太子，朱英竭力反对。] ？又岂出钟同 [钟同：字世京，景泰二年（1451）进士，授御史。景泰四年（1453）朱见济夭亡，钟同固请复朱见深太子位，被下狱杖毙。] 、章纶下 [章纶：字大经。正统四年（1439）登进士第，官授南京礼部主事。景泰年间升任礼部仪制郎中，“性亢直，不能偕俗”，与钟同一同奏请复朱见深太子位，杖责未死，羁押狱中直至英宗复位。] ？盖公相时度势，有不当言者，有不必言者：当裕陵在卤，茂陵在储，拒父则卫辄，迎父则高宗 [卫辄：卫出公，卫灵公之孙、太子蒯聩之子。蒯聩与灵公夫人南子交恶，出逃晋国。灵公薨，出公继位。晋人送归蒯聩，欲拥其为主，卫出公拒之。高宗：宋高宗赵构。赵构建南宋后，一直不愿提及迎归徽钦二宗。] ，战不可，和不可，无一而可，为制卤地，此不当言也；裕陵既返，见济薨，郕王病 [见济：明代宗之子朱见济，景泰三年（1452）四月被立为太子，次年十一月夭亡。郕王：明代宗朱祁钰，其继位之前封为郕王，英宗复位后仍废为郕王，软禁于西苑。] ，天人攸归，非裕陵而谁？又非茂陵而谁？明率百官，朝请复辟，直以遵晦待时耳，此不必言也。若徐有贞、曹、石夺门之举 [徐有贞：字元玉，号天全。宣德八年（1433）进士，授翰林编修，官至左都御史。因谋划明英宗复位，封武功伯兼华盖殿大学士，掌文渊阁事。诬告杀害于谦、王文等功臣，独揽大权。后与石亨交恶，遭其诬陷，贬为庶民。曹：曹吉祥，代宗时宦官，与石亨等密谋英宗复位，提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，总督三大营。后因谋反被英宗碎尸于市。石：石亨，明代宗继位后奉诏佩镇朔大将军印，率京军三万人巡哨大同，击败瓦剌军的进犯。景泰八年（1457）发动夺门之变，拥立英宗复辟，权倾朝野。后因培植党羽，干预朝政，为英宗罢职，死于狱中。] ，乃变局，非正局；乃劫局，非迟局；乃纵横家局，非社稷大臣局也。或曰：盍去诸？呜呼！公何可去也。公在则裕陵安，而茂陵亦安。若公诤之，而公去之，则南宫之锢，不将烛影斧声乎 [烛影斧声：据说，宋太祖赵匡胤驾崩前，夜召晋王赵光义入内密议。左右遥见烛影惶惶，似有人躲避，又听见柱斧戳地之声。太祖崩后，赵光义继位，烛影斧声遂成千古谜案。] ？东宫之废后，不将宋之德昭乎 [宋之德昭：宋太祖次子赵德昭。因太祖长子赵德秀早夭，赵德昭实为嫡长子，宋太宗继位后封其为武功郡王。赵德昭后因遭太宗训斥，惊惧之余自杀身亡。] ？公虽欲调郕王之兄弟，而实密护吾君之父子，乃知回銮，公功；其他日得以复辟，公功也；复储亦公功也。人能见所见，而不能见所不见。能见者，豪杰之敢；不能见者，圣贤之闷。敢于任死，而闷于暴君，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哉！

公祠既盛，而四方之祈梦至者接踵，而答如响。

王思任《吊于忠肃祠》诗：

涕割西湖水，于坟望岳坟。

孤烟埋碧血，太白黯妖氛。

社稷留还我，头颅掷与君。

南城得意骨，何处暮杨闻。

一派笙歌地，千秋寒食朝。

白云心浩浩，黄叶泪萧萧。

天柱擎鸿社，人生付鹿蕉。

北邙今古讳，几突丽山椒。

张溥《吊于忠肃》诗 [张溥：字乾度，号西铭，明朝晚期文学家。崇祯四年（1631）进士，选庶吉士。推崇“前后七子”的理论，主张复古。] ：

栝柏风严辞月明，

至今两袖识书生。

青山魂魄分夷夏，

白日须眉见太平。

一死钱塘潮尚怒，

孤坟岳渚水同清。

莫言软美人如土，

夜夜天河望帝京。

张岱《于少保祠》诗：

平生有力济危川，

百二山河去复旋。

宗泽死心援北狩，

李纲痛哭止南迁。

渑池立子还无日，

社稷呼君别有天。

复辟南宫岂是夺，

借公一死取貂蝉。

社稷存亡股掌中，

反因罪案见精忠。

以君孤注忧王旦，

分我杯羹归太公。

但使庐陵存外邸，

自知冕服返桐宫。

属镂赐死非君意，

曾道于谦实有功。

杨鹤《于坟华表柱铭》：

赤手挽银河，君自大名垂宇宙；

青山埋白骨，我来何处哭英雄。

又《正祠柱铭》：

千古痛钱塘，并楚国孤臣，白马江边，怒卷千堆夜雪；

两朝冤少保，同岳家父子，夕阳亭里，伤心两地风波。

董其昌《于少保祠柱铭》：

赖社稷之灵，国已有君，自分一腔抛热血；

竭股肱之力，继之以死，独留青白在人间。

张岱《于少保柱铭》：

宋室无谋，岁输卤数万币，和议既成，安得两宫归朔漠；

汉家斗智，幸分我一杯羹，挟求非计，不劳三寸返新丰。

张岱《定香桥小记》：

甲戌十月，携朱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 [甲戌十月：当时崇祯七年（1634）十月。楚生：按张岱《陶庵梦忆》所记，乃女伶朱楚生，天生佳人，却为情而死。] 。至定香桥，客不期至者八人：南京曾波臣 [曾波臣：曾鲸，字波臣。明代画家，擅画肖像，在继承粉彩渲染传统技法的同时，汲取西洋画的某些手法，形成注重墨骨、层层烘染、立体感强的独特画法。有“如镜取影，俨然如生”之誉，为波臣派。] ，东阳赵纯卿 [赵纯卿：其人不详，但曾鲸为其所画肖像至今仍存。] ，金坛彭天锡 [彭天锡：按《陶庵梦忆》所记，乃说书艺人，串戏亦甚妙。] ，诸暨陈章侯 [陈章侯：参见卷二《西湖西路·岣嵝山房》第三条笺注。] ，杭州杨与民、陆九、罗三 [杨与民、陆九、罗三：当为乐师、艺人。] ，女伶陈素芝。余留饮。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，波臣为纯卿写照，杨与民弹三弦子，罗三唱曲，陆九吹箫。与民出寸许紫檀界尺，据小梧，用北调说《金瓶梅》一剧 [界尺：说书人拍案镇场之尺。北调：当是北方方言说唱的曲艺。] ，使人绝倒。是夜，彭天锡与罗三、与民串本腔戏 [本腔戏：当是昆腔，即昆曲。昆曲是明朝中叶至清代中叶戏曲中影响最大的声腔剧种，故而称作本腔。] ，妙绝；与楚生、素芝串调腔戏 [调腔戏：又称高调、高腔，中国古老剧种之一，明末清初已流行于杭州、绍兴、奉化等浙江地区。] ，又复妙绝。章侯唱村落小歌，余取琴和之，牙牙如话。纯卿笑曰：“恨弟无一长，以侑兄辈酒。”余曰：“唐裴将军旻居丧 [唐裴将军旻：裴旻，唐玄宗开元年间任，曾先后参与对奚人、契丹和吐蕃的战事，官至左金吾大将军。其剑舞与李白的诗、张旭的草书并称为“唐代三绝”，被誉为“剑圣”。] ，请吴道子画天宫壁度亡母 [吴道子：又名道玄。唐代著名画家，画史尊称画圣，少孤贫，年轻时即有画名。曾任兖州瑕丘县尉，不久即辞归。后流落洛阳，从事壁画创作。开元年间以善画被召入宫廷，历任供奉、内教博士、宁王友。] 。道子曰：‘将军为我舞剑一回，庶因猛厉以通幽冥。’旻脱缞衣，缠结，上马驰骤，挥剑入云，高十数丈，若电光下射，执鞘承之，剑透室而入，观者惊栗。道子奋袂如风，画壁立就。章侯为纯卿画佛，而纯卿舞剑，政今日事也。”纯卿跳身起，取其竹节鞭，重三十斤，作胡旋舞数缠，大噱而罢。

【翻译】

于坟，少保于谦之墓。于少保有再造朝廷之功，却含冤身死，受刑之日，阴霾漫天，道旁行人无不跺足悲叹。于夫人被流放山海关，梦见于少保对她说：“我虽身死但神魂不乱，唯独双目不见光明，如今借你眼中之光，以求被君王看见。”次日，夫人果然失明了。适逢紫禁城奉天门火灾，明英宗亲临视察，见于少保身影现于火光中。英宗怜悯其忠诚，便下旨召于夫人归来。于夫人又梦见于少保将眼睛归还给她，醒后果然复明了。于少保的遗体乃是由都督陈逵悄悄命人埋葬的，密嘱瘗藏。于少保过继之子于冕恳请将于少保归葬钱塘的祖坟，遂奉旨将于少保安葬于此处。明宪宗成化二年（1466），朝廷才开始商议为于少保平反。皇上派行人马暶奉旨祭祀，祭文词章大约如下：“当家国多难之时，可保社稷平安；一生秉持公道，却被奸臣所害。先帝已然知其冤枉，而朕也怜悯其忠心。”明孝宗弘治七年（1494）时，赐于少保谥“肃愍”，建祠堂名为“旌功”。明神宗万历十八年（1590），又改谥“忠肃”。万历四十二年（1614）时，御使杨鹤为于少保增建祠堂，庙宇形制巍峨，焕然一新，又嘱咐云间陈继儒作碑文记述此事，碑文如下：

大体而言，忠臣为家国，应当不惧死，也不在乎声名。不惧死，然后才有豪杰之胆魄；不在乎名声，然后才有圣贤之愤懑。黄河波涛，排山倒海，是其胆魄；既能在大地上流淌一万三千里，又能千里一曲折，是其愤懑。当初土木堡之变，明英宗北征被俘，于少保痛哭上奏，竭力制止朝廷南迁，召唤勤王救驾的兵马。瓦剌挟持明英宗到大同，又到宣城，最后兵至京城，而于少保率领众臣登上城楼说道：“有赖天地祖宗之英灵，国家已经有新君了！”于少保此番作为，《左传》中曾有先例：当时，楚国埋伏兵马，挟持了宋君要征伐宋国，公子目夷命臣属应答楚国道：“有赖社稷之英灵，国家已经有新君了。”楚人得知，虽然挟持了宋君，却不能占据宋国，只得释放了宋君。《廉颇传》中也有类似之事：秦王逼迫赵王在渑池会盟，廉颇送赵王至边境，嘱咐道：“大王此行，路上行程加上会盟的时间，一共不会超过三十日。如果届时不归，还请立太子为新君，以断绝秦国之阴谋。”此外还有《王旦传》所记之事：契丹侵犯边境，宋真宗亲临澶州。王旦因道：“十日之内，如果没有捷报，我们该如何处置？”宋真宗沉默半晌，嘱咐道：“可以立皇太子为帝。”这三位前贤的举动，都是于少保读书所得。相较前者，于少保当是宋国之目夷；相较后者，于少保也堪比廉颇、王旦。为何这样说？可叹，明宪宗当时被立为明英宗的太子，却被明代宗废黜，此后应当复立其位，天下谁不认同？于少保的见识，岂在王直、李侃、朱英之下？又岂在钟同、章纶之下？当时，于少保乃是审时度势，知道有些事无法解释，有些则根本不必解释而已：明英宗在外邦之地，明代宗则为储君，若是拒绝明英宗归来则如同春秋时的卫辄，若是迎接明英宗则似宋高宗一般，不能战，不能和，没有一个选择是对的，为了挟制敌人，这是无法明说的；明英宗既然归来，明代宗之子朱见济已经薨逝了，而明代宗也病重，此时皇位归属，除了明英宗还能有谁？除了明宪宗还能有谁？于少保率领百官，请求英宗复位，实在是以退为进、等待时机的方法而已，这是不必解释的。所以，徐有贞、曹吉祥、石亨的夺门之变，实乃变局而非正局；实乃劫持而非等待时机；实乃纵横家之法而非社稷大臣之法。或许有人问：“为什么于少保当初不离开呢？”天啊！于少保岂能离开？于少保在时，明英宗平安无事，明宪宗亦平安无事。若是于少保强辩，因此离开朝廷，那么明英宗被囚禁南宫岂非会演变成宋初烛影斧声之事吗？而明宪宗东宫地位被废，不就是宋时的赵德昭吗？于少保虽然看似是调解明代宗兄弟之间的关系，其实也是为了保护明英宗父子，所以，明英宗能够平安归来，是于少保的功劳；他日能够复位，也是于少保的功劳；而明宪宗得复储君之位，还是于少保的功劳。世人只能看见眼前所见，却看不见背后的因由。能被人看见的，都是于少保的英豪胆魄；不能被人看见的，便是于少保圣贤之心的愤懑。于少保勇于赴死，而将愤懑留于专制之君，真是古来忠臣之良苦用心！

如今，于少保祠堂香火旺盛，四方求祈福祸的人络绎不绝，而祠中亦似有答复之回音。

张岱《定香桥小记》：

崇祯七年（1634）十月，我带着朱楚生在不系园中看红叶。来至定香桥上，与八位客人不期而遇：南京曾波臣，东阳赵纯卿，金坛彭天锡，诸暨陈章侯，杭州杨与民、陆九、罗三，女伶陈素芝。我留众人一同饮酒，陈章侯带着素缣布为赵纯卿画古佛像，曾波臣则为纯卿画像，而杨与民弹三弦，罗三唱曲，陆九吹箫。杨与民拿出一寸长的紫檀界尺，靠着小梧桐树，用北调演说《金瓶梅》一剧，令人深感绝妙。当夜，彭天锡与罗三、杨与民串演本腔戏，也是美妙非常；而与楚生、陈素芝串演调腔戏，更加绝妙。陈章侯唱着乡村俚歌，我拿抚琴相和，声音牙牙，仿佛窃窃私语。赵纯卿笑道：“可恨我并无一技之长，不能为诸位兄长助酒兴。”我因道：“唐时裴旻将军守丧，请吴道子画天宫壁度亡母的图。吴道子说：‘请将军为我舞一回剑，因为猛厉之气可以沟通幽冥之境。’裴旻便脱了麻布衣，缠好衣襟，策马驰骋，挥剑入云，似有十几丈高，仿佛雷鸣闪电一齐奔下，执剑鞘接剑，长剑穿过室内而入剑鞘，令观看者惊恐战栗。吴道子挥袖泼墨，如同疾风，当即画成。陈章侯为赵纯卿画佛像，而赵纯卿舞剑，正是今日雅事。”于是，赵纯卿跳起身来，取出三十斤的竹节鞭，跳了几段胡旋舞，大笑而止。

【点评】

此篇未写半点西湖景色，全是张岱借陈继儒之文章为于谦树碑立传。而于谦能够得葬西湖，是于谦之幸事，亦是西湖之幸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