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飞来峰，棱层剔透，嵌空玲珑，是米颠袖中一块奇石 [米颠：米芾，初名黻，字元章，号海岳外史，又号鬻熊后人。北宋书法家、画家、书画理论家，曾任校书郎、书画博士、礼部员外郎。书画自成一家，创“米点山水”。其人个性怪异，举止癫狂，世称“米颠”。曾呼石为兄，膜拜不已，故而后文云“以石丈呼之”。] 。使有石癖者见之，必具袍笏下拜，不敢以称谓简亵，只以“石丈”呼之也。深恨杨髡 [杨髡：杨琏真伽，元朝宗教职员，本为西夏人，吐蕃高僧八思巴帝师的弟子，见宠于忽必烈，任江南释教都总统。] ，遍体俱凿佛像，罗汉世尊，栉比皆是，如西子以花艳之肤，莹白之体，刺作台池鸟兽，乃以黔墨涂之也。奇格天成，妄遭锥凿，思之骨痛。翻恨其不匿影西方，轻出灵鹫，受人戮辱；亦犹士君子生不逢时，不束身隐遁，以才华杰出，反受摧残，郭璞、祢衡并受此惨矣 [郭璞：字景纯，两晋时期著名文学家、训诂学家、风水学者。精天文，擅诗赋，是游仙诗的祖师。祢衡：三国时人，字正平。其人恃才傲物，不受曹操之召，曾击鼓骂曹。] 。慧理一叹 [慧理：晋代高僧，为西印度人。晋成帝咸和初年（326）来中国，初住杭州时，见其地山岩秀丽，遂建灵鹫、灵隐二刹。慧理初见飞来峰时，曾叹云：“此天竺灵鹫峰一小岭，不知何代飞来？”] ，谓其何事飞来，盖痛之也，亦惜之也。且杨髡沿溪所刻罗汉，皆貌己像，骑狮骑象，侍女皆裸体献花，不一而足。田公汝成锥碎其一 [田公汝：田汝成，字叔禾，别号豫阳，明末文人。] ；余少年读书岣嵝，亦碎其一。闻杨髡当日住德藏寺，专发古冢，喜与僵尸淫媾。知寺后有来提举夫人与陆左丞化女 [来提举夫人：按元姚桐寿《乐郊私语》记载，当为朱提举夫人。陆左丞化女：按《乐郊私语》记载，当为陆左丞爱女。] ，皆以色夭，用水银灌殓。杨命发其冢。有僧真谛者，性 戆，为寺中樵汲，闻之大怒， 呼诟谇。主僧惧祸，锁禁之。及五鼓，杨髡起，趣众发掘，真谛逾垣而出，抽韦驮木杵 [韦驮：本是婆罗门的天神，后被佛教吸收为护法诸天之一。其像为童子面，身披甲胄，手持金刚杵，通常安置在天王大殿弥勒菩萨之后，面对着释迦牟尼佛像。] ，奋击杨髡，裂其脑盖。从人救护，无不被伤。但见真谛于众中跳跃，每逾寻丈，若隼撇虎腾，飞捷非人力可到。一时灯炬皆灭，耰锄畚插都被毁坏 [耰锄畚插：皆为古代劳动工具。耰是一种碎土平地的农具。畚即畚箕，是草绳、竹篾编成的盛器。插即锸，是掘土的工具。] 。杨髡大惧，谓是韦驮显圣，不敢往发，率众遽去，亦不敢问。此僧也，洵为山灵吐气。

袁宏道《飞来峰小记》：

湖上诸峰，当以飞来峰为第一。峰石逾数十丈，而苍翠玉立：渴虎奔猊，不足为其怒也；神呼鬼立，不足为其怪也；秋水暮烟，不足为其色也；颠书吴画，不足为其变幻诘曲也。石上多异木，不假土壤，根生石外。前后大小洞四五，窈窕通明，溜乳作花，若刻若镂。壁间佛像，皆杨髡所为，如美人面上瘢痕，奇丑可厌。余前后登飞来者五：初次与黄道元、方子公同登，单衫短后，直穷莲花峰顶。每遇一石，无不发狂大叫。次与王闻溪同登；次为陶石篑、周海门 [周海门：此人名字《西湖梦寻》诸版本均作“周海门”，袁氏原文作“周海宁”。] ；次为王静虚、陶石篑兄弟；次为鲁休宁。每游一次，辄思作一诗，卒不可得。

又《戏题飞来峰》诗：

试问飞来峰，未飞在何处。

人世多少尘，何事飞不去。

高古而鲜妍，杨、班不能赋。

白玉簇其颠，青莲借其色。

惟有虚空心，一片描不得。

平生梅道人，丹青如不识。

张岱《飞来峰》诗：

石原无此理，变幻自成形。

天巧疑经凿，神功不受型。

搜空或洚水，开辟必雷霆。

应悔轻飞至，无端遭巨灵。

石意犹思动，躨跜势若撑。

鬼工穿曲折，儿戏斫珑玲。

深入营三窟，蛮开倩五丁。

飞来或飞去，防尔为身轻。

【翻译】

飞来峰层峦险峻，岩洞空明，可谓是米芾袖中的一块奇石。想来，若是米颠见了此石，必定要穿着朝服、拿着玉笏前来叩拜，岂敢称之为石头，只可尊为“石丈人”。如此想来，真是痛恨杨琏真伽，将整座山峦都凿刻上佛像、罗汉世尊，密密麻麻，到处都是，这就好比在西子花样娇艳的容貌、玉样晶莹的肌肤上，都刺上了池台鸟兽的图样，又用黑墨涂染，惨不忍睹。飞来峰的奇石皆浑然天成，如今妄遭这番胡乱锥凿，想来令人恼恨入骨。一时又叫人怨恨它为何不隐藏于我佛西方乐土，偏要飞来此地，受人侮辱；真好比士人君子生不逢时，不能隐遁山野，修身养性，只因才华出众而遭俗尘摧残，那古时郭璞、祢衡，俱都如此。故而慧理初见飞来峰时那句“何事飞来”的一叹，真可谓痛心之语，也是为之怜惜。想想那杨髡，沿溪流所凿刻的罗汉，竟都是他自己的容貌，或是骑着狮子，或是骑着大象，而那左右侍女都赤身裸体，飞来献花，真是不堪入目，难以形容，故而田汝成才用铁锥砸碎一座罗汉像；我年少时在岣嵝山房读书，也恨而砸碎一座。听说杨髡当年住在德藏寺，专门到处挖掘古坟，竟喜好奸污僵尸。他得知寺后葬着一位提举夫人和左丞陆化之女，又闻听二人皆为美人，死后乃是用水银灌口，方才葬殓的。那杨髡命人去开掘坟墓，有个法号真谛的僧人，天性有些痴呆，为寺里打柴挑水，在听说杨髡之作为后，勃然大怒，呼喊叫骂。那住持和尚害怕惹祸，将真谛禁闭困锁起来。次日五更时分，杨髡起来，赶着众人掘坟。真谛翻墙而出，抽出韦陀像上的木杵，愤而击打杨髡，敲裂了他的脑骨。旁人赶来救护，却都被真谛所伤。众人但见真谛上下跳跃，一纵数丈之远，仿佛鹰隼滑翔，猛虎腾跃，敏捷之能非人力可以做到。霎时间，四周灯火俱灭，那挖坟的耰锄畚插全都被毁。杨髡大感惊恐，以为是韦陀显灵，不敢继续，领着众人匆匆逃去，事后亦不敢多问一句。如今想来，真谛僧人，真是替山灵一吐怨气。

袁宏道《飞来峰小记》：

西湖上诸多山峰，当以飞来峰为第一。山峰高有数十丈，满山碧树，苍翠玉立。那山峦形貌，纵然是饥渴的猛虎、奔跑的猊兽，也不足以形容其怒态；神仙招呼、鬼怪站立，不足以形容它的怪姿；秋日江水、晚来烟雾，不足以形容它的颜色；米颠的字、吴道子的画，不足以形容它的变幻曲折。那石头上生长着许多奇异的草木，也不依附土壤，那根须都伸在石缝外。山上有四五个或大或小的洞穴，曲径通幽，却有光亮通透，那石钟乳生成花朵一般，仿佛雕刻而成。石壁间有佛像，乃是杨髡所作，好似美人面颊上的瘢痕，奇丑无比，令人生厌。我前后共五次登上飞来峰：初次乃是与黄道元、方子公同登，单衫短衣，直攀上莲花峰顶。每看见一块奇石，都要发狂大叫，欣喜不已。第二次则是同王闻溪同登；第三次和陶石篑、周海门同行；第四次则是和王静虚、陶石篑兄弟；最后一次乃是和鲁休宁一道。每次登山游览，都想着要作诗一首，却总是未得好诗。

【点评】

杨髡貌似崇佛，在飞来峰上凿刻罗汉神像，竟都是用的自己容貌，想必是他真想做成罗汉吧。可惜，罗汉未做成，这雕刻神像也不能算作功德，倒是让后世之人每每看之都要跳脚痛骂，写下这些文章来狠狠讥讽，叫他留得千古臭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