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韬光庵在灵隐寺右之半山,韬光禅师建。师,蜀人,唐太宗时,辞其师出游,师嘱之曰:“遇天可留,逢巢即止。”师游灵隐山巢沟坞,值白乐天守郡,悟曰:“吾师命之矣。”遂卓锡焉 [白乐天:白居易。卓锡:僧人云游时大都执持锡杖,若是在某处挂单,便称为“住锡”或“卓锡”。] 。乐天闻之,遂与为友,题其堂曰“法安”。内有金莲池、烹茗井,壁间有赵阅道、苏子瞻题名 [赵阅道:参见卷一《西湖北路·六贤祠》第二条笺注。苏子瞻:苏轼。] 。庵之右为吕纯阳殿 [吕纯阳:字洞宾,别号纯阳子,又号回道人。全真道祖师,汉族民间传说中的八仙之首,道教仙人之一,被尊称为吕祖、纯阳祖师。各地建有吕祖祠。] ,万历十二年建,参政郭子章为之记 [郭子章:字相奎,号青螺,曾任都御史、贵州巡抚、兵部尚书等职,亦精医学。] 。骆宾王亡命为僧 [骆宾王:参见卷二《西湖西路·冷泉亭》第七条笺注。] ,匿迹寺中。宋之问自谪所还至江南 [宋之问:字延清。武则天时期诗人,任左奉宸丙供奉,后迁考功员外郎,历修文馆学士,谪汴州长史,改越州死。其诗靡丽,如锦绣成文,与沈佺期并称“沈宋”。] ,偶宿于此。夜月极明,之问在长廊索句,吟曰“鹫岭郁岧峣,龙宫锁寂寥”,后句未属,思索良苦。有老僧点长明灯,问曰:“少年夜不寐,而吟讽甚苦,何耶?”之问曰:“适欲题此寺,得上联而下句不属。”僧请吟上句,宋诵之。老僧曰:“何不云‘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’?”之问愕然,讶其遒丽,遂续终篇。迟明访之,老僧不复见矣。有知者曰:此骆宾王也。
袁宏道《韬光庵小记》:
韬光在山之腰,出灵隐后二三里,路径甚可爱。古木婆娑,草香泉渍,淙淙之声,四分五络,达于山厨。庵内望钱塘江,浪纹可数。余始入灵隐,疑宋之问诗不似,意古人取景,或亦如近代词客捃拾帮凑。及登韬光,始知“沧海”“浙江”“扪萝”“刳木”数语,字字入画,古人真不可及矣。宿韬光之次日,余与石篑、子公同登北高峰 [石篑:参见卷一《西湖北路·昭庆寺》第十三条笺注。子公:参见《西湖北路·昭庆寺》第十一条笺注。] ,绝顶而下。
张京元《韬光庵小记》 [张京元:参见卷一《西湖北路·岳王坟》第十八条笺注。] :
韬光庵在灵鹫后,鸟道蛇盘,一步一喘。至庵,入坐一小室,峭壁如削,泉出石罅,汇为池,蓄金鱼数头。低窗曲槛,相向啜茗,真有武陵世外之想。
萧士玮《韬光庵小记》 [萧士玮:字伯玉。万历四十四年(1616)中进士,官至吏部主事、南京吏部考功司郎中。明亡后,归居故里,专心著述,其文笔简练,文境较宽。] :
初二,雨中上韬光庵。雾树相引,风烟披薄,木末飞流,江悬海挂。倦时踞石而坐,倚竹而息。大都山之姿态,得树而妍;山之骨格,得石而苍;山之营卫,得水而活:惟韬光道中能全有之。初至灵隐,求所谓“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”,竟无所有。至韬光,了了在吾目中矣。白太傅碑可读,雨中泉可听,恨僧少可语耳。枕上沸波,竟夜不息,视听幽独,喧极反寂。益信声无哀乐也。
姚肇和《自韬光登北高峰》诗 [姚肇和:明初文人,洪武年间为太常寺丞,累升至云南布政使司参政。宣德元年(1426)于福建布政司使任上退养归乡,寓居崇贤独山,与郑璧、邓林诸人唱和。此诗又名《次邓林北高峰塔》,乃唱和之作。] :
高峰千仞玉嶙峋,
石磴攀跻翠蔼分。
一路松风长带雨,
半空岚气自成云。
上方楼阁参差见,
下界笙歌远近闻。
谁似当年苏内翰,
登临处处有遗文。
白居易《招韬光禅师》诗:
白屋炊香饭,荤膻不入家。
滤泉澄葛粉,洗手摘藤花。
青菜除黄叶,红姜带紫芽。
命师相伴食,斋罢一瓯茶。
韬光禅师《答白太守》诗:
山僧野性爱林泉,
每向岩阿倚石眠。
不解栽松陪玉勒,
惟能引水种青莲。
白云乍可来青嶂,
明月难教下碧天。
城市不能飞锡至,
恐妨莺啭翠楼前。
杨蟠《韬光庵》诗: [杨蟠:字公济,别号浩然居士。北宋诗人,庆历六年(1046)进士,为密、和二州推官。元祐四年(1089)苏轼知杭州时,杨蟠为通判,为官清廉,深得民心。]
寂寂阶前草,春深鹿自畊。
老僧垂白发,山下不知名。
王思任《韬光庵》诗: [王思任:参见卷一《西湖北路·紫云洞》第四条笺注。]
云老天穷结数楹,
涛呼万壑尽松声。
鸟来佛座施花去,
泉入僧厨漉菜行。
一捺断山流海气,
半株残塔插湖明。
灵峰占绝杭州妙,
输与韬光得隐名。
又《韬光涧道》诗:
灵隐入孤峰,庵庵叠翠重。
僧泉交竹驿,仙屋破云封。
绿暗天俱贵,幽寒月不浓。
涧桥秋倚处,忽一响山钟。
【翻译】
韬光庵在灵隐寺右面的半山腰上,乃是韬光禅师所建。韬光禅师是四川人氏,唐太宗时,他辞别师父外出云游,师父嘱咐道:“遇天可留,逢巢即止。”当韬光禅师行至灵隐山巢沟坞时,恰好白乐天任杭州太守,禅师当即彻悟,叹道:“师父原来是要我留在这里!”于是他便在巢沟坞落脚建庵。白乐天听闻此事,便与韬光禅师结为友人,并为他的庵堂题写“法安”二字。庵中有金莲池、烹茗井,粉壁上有赵阅道和苏东坡的题名。庵堂右边是吕纯阳殿,修建于明神宗万历十二年(1584),当时的参政郭子章作文记述了此事。相传,骆宾王亡命天涯,出家为僧,便隐匿在此庵中。其后,宋之问从贬谪之地返回江南,偶到此处下榻。夜来月光浩明,宋之问在长廊下推敲诗作,因念道:“鹫岭郁岧峣,龙宫锁寂寥。”却苦苦不得下句。正在此时,一老僧前来点长明灯,便问道:“年轻人为何夜来不睡,如此苦吟?”宋之问答道:“我想为此寺院题诗,只得上联,却寻不到下联。”老和尚因道:“何不对下联云‘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’?”宋之问惊叹此句雄健壮丽,于是由此诗兴大发,续作成篇。次日天将明时,宋之问前去拜访老僧,却不见踪迹。有知情人说:“这老和尚便是骆宾王。”
袁宏道《韬光庵小记》:
韬光庵位于山腰之上,在灵隐寺后二三里处,一路走去,风景可人。道旁古树参天,枝叶婆娑,草木芳香,泉水清冽,淙淙之声,分四五路流向山野人家。庵内可以遥望钱塘江,那江涛波纹都清晰看见。我初入灵隐寺时,怀疑宋之问的诗作并非真作,料想古人写景,也许像近代词客一般,堆叠用词。及至我登上韬光庵,才明白“沧海”“浙江”“扪萝”“刳木”之词真乃字字入画,古人之诗意实乃我辈不可企及。当日,我便寄宿庵中。第二天与陶石篑、方子公一同登北高峰,至峰顶后方才下山。
张京元《韬光庵小记》:
韬光庵在灵鹫寺后,路径曲折,似鸟道蛇盘,攀登时真是一步一喘息。来至庵中,坐于一间小屋内,但见山壁陡峭如削,清泉自石缝间涌出,汇集成水池,池中养着几条金鱼。此处屋舍,窗棂低矮,栏杆曲折,与友人相对品茗,真是顿生超然世外的武陵源之想。
萧士玮《韬光庵小记》:
初二日,我于雨中登上韬光庵。雾气缠绕着树木,轻烟随风而动,那雨水随着树梢流下,仿佛江海悬挂而起。疲倦时,便蹲坐在山石之上,倚靠着翠竹休息。这青山的姿态,因树木而妍艳;山的骨格,因山石而苍劲;山的滋养,因清泉而鲜活。而这些美妙处,唯有韬光庵可以全得。我初到灵隐寺时,便要去寻访所谓的“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”的景致,却不曾看见。到了韬光庵,这景色便涌入眼前。白居易撰写的碑文可以诵读,雨中泉水之音可以聆听,只是遗憾僧人中能交谈一二的太少。夜来枕上听波涛之声,竟是一夜未息,此处所见所闻皆那样幽静,喧闹至极却反而寂静,叫人越发相信,此地天然之音是没有悲哀喜乐之分的。
【点评】
我一直认为,宋之问遇骆宾王的事是后人杜撰的。宋之问于五言诗上确实有才,他也写得出《灵隐寺》诗。只是,宋之问有诗才无诗德,能为了一句诗杀死了自己的亲外甥。也许正因如此,人们才觉得,“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”这样言辞淡泊却语意磅礴的诗句,不该是宋之问说得出的,唯有出自骆宾王之口,方才相得益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