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李茇号岣嵝 [李茇:参见卷二《西湖西路·冷泉亭》第六条笺注。] ,武林人,住灵隐韬光山下。造山房数楹,尽驾回溪绝壑之上。溪声淙淙出阁下,高厓插天,古木蓊蔚,大有幽致。山人居此,孑然一身,好诗,与天池徐渭友善 [徐渭:参见卷一《西湖北路·岳王坟》第二十六条笺注。] 。客至,则呼僮驾小舫,荡桨于西泠、断桥之间,笑咏竟日。以山石自磊生圹,死即埋之。所著有《岣嵝山人诗集》四卷。天启甲子,余与赵介臣、陈章侯、颜叙伯、卓珂月、余弟平子读书其中 [赵介臣:其人不详,当为张岱友人。据张岱《快园道古》所记,赵介臣入清后曾出仕,为人所讥。陈章侯:陈洪绶,字章侯,号老莲,晚号老迟、悔僧。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、诗人,其人物画成就被誉为“盖明三百年无此笔墨”。颜叙伯:其人不详,当为张岱友人。卓珂月:卓人月,字珂月,号蕊渊。明文学家、戏曲家。崇祯八年(1635)贡生,复社成员。富才情,工诗文,著述甚丰。平子:张峄,字平子,张岱胞弟,为明末儒学大师刘宗周入室弟子。] 。主僧自超,园蔬山蔌,淡薄凄清。但恨名利之心未净,未免唐突山灵,至今犹有愧色。
张岱《岣嵝山房小记》:
岣嵝山房,逼山、逼溪、逼韬光路,故无径不梁,无屋不阁。门外苍松傲睨,蓊以杂木,冷绿万顷,人面俱失。石桥低磴,可坐十人。寺僧刳竹引泉,桥下交交牙牙,皆为竹节。天启甲子,余键户其中者七阅月,耳饱溪声,目饱清樾。山上下多西栗、鞭笋,甘芳无比。邻人以山房为市,蓏果、羽族日致之,而独无鱼。乃潴溪为壑,系巨鱼数十头。有客至,辄取鱼给鲜。日晡必出,步冷泉亭、包园、飞来峰。一日,缘溪走看佛像,口口骂杨髡 [杨髡:参见卷二《西湖西路·飞来峰》第二条笺注。] 。见一波斯胡坐龙象,蛮女四五献花果,皆裸形,勒石志之,乃真伽像也 [波斯、蛮女:此处指杨髡当日所刻罗汉、侍女像。] 。余椎落其首,并碎诸蛮女,置溺溲处以报之。寺僧以余为椎佛也,咄咄作怪事,及知为杨髡,皆欢喜赞叹。
徐渭《访李岣嵝山人》诗:
岣嵝诗客学全真,
半日深山说鬼神。
送到涧声无响处,
归来明月满前津。
七年火宅三车客,
十里荷花两桨人。
两岸鸥凫仍似昨,
就中应有旧相亲。
王思任《岣嵝僧舍》诗:
乱苔膏古荫,惨绿蔽新芊。
鸟语皆番异,泉心即佛禅。
买山应较尺,赊月敢辞钱。
多少清凉界,幽僧抱竹眠。
【翻译】
李茇,号岣嵝,武林人氏,居于灵隐、韬光所在山峦之下。建了几间山房,都高踞在回溪绝谷之上,溪水淙淙自阁楼下流过,四围山崖高耸入天,古木葱茏,极有幽致情趣。李茇独自居于此处,飘然一人,喜好作诗,同欢诗歌,跟天池山人徐渭乃是至交。若是客人来了,李茇便呼唤童仆驾一小舟,同客人游荡于西泠、断桥之间,可以彼此谈笑吟咏一整天。他又用山上的石块累砌自己的墓穴,称死了就埋在这里。著有《岣嵝山人诗集》四卷。明熹宗天启四年(1624)时,我同赵介臣、陈章侯、颜叙伯、卓珂月,以及胞弟张平子在岣嵝山房读书。那时有一住持和尚法号自超,每日里吃着园中果蔬、山中野菜,日子过得极为淡泊凄冷。我只恨自己名利之心不曾消除干净,未免唐突了这山水灵气,至今想起,犹觉惭愧。
张岱《岣嵝山房小记》:
岣嵝山房,紧依着山壁、溪流,临近通往韬光庵的小路,故而没有一条道路不可登上山峦,没有一间屋子不能远眺山景。门外苍松孤傲,郁郁葱葱,夹杂着其他树木,到处都是一片清冷碧绿之色,连人的面容都看不清了。这里有小石桥,矮台阶,可坐十人。寺中僧人剖开竹筒引来山泉,那石桥之下相互交错的都是竹节。天启四年(1624),我在山房中闭门读书七月,终日里饱听溪水潺湲,看尽树木青翠荫凉。山里上上下下多生长西栗、鞭笋,食来无比甘甜芳香。邻里之人便在山房周围开成市集,那瓜果蔬菜、山禽野味一日比一日丰富起来,唯独没有鱼。而不远处的潴溪乃是山壑,中有大鱼数十头。若是有客人至此,便钓取鲜鱼佐餐。每日午后,我必然要漫步冷泉亭,转至包园,登飞来峰。一日,沿着溪边看山壁凿刻的佛像,忍不住直骂杨髡。又见一波斯人坐于龙上的雕像,周围乃是蛮夷之女献着花果,全都赤身裸体,更刻石碑以记此事,果真那雕像形态都是照着杨髡的模样刻出来的。我气得锤下了那脑袋,又打碎了那些蛮女之像,扔在粪坑里,好让它终得其所。当时寺中僧人以为我是锤打佛像,惊叹咄咄怪事,待知道是杨髡的雕像,便又都欢喜称赞了。
【点评】
不难想见,张岱是个性情中人。他隐居山林,闭门读书,本已经是极其潇洒淡泊了。可在看见山僧日食野菜,清贫度日后,只觉得自己读书也是因为放不下功名利禄,深觉惭愧。至于见了杨髡的雕像,便愤而击碎,扔进粪坑,这种气势,只怕连今人也要拍手叫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