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湖梦寻

明清之际的张岱,被称作小品文的圣手。他原本定居杭州享受着西湖繁华,可是随着大明王朝的灭亡,他不得不得离开此地。因之,西湖的湖光山色和人物风流,就成了他怀念往昔生活的依托,进而有了《西湖梦寻》这一部哀思之作。据其自序:“余生不辰,阔别西湖二十八载,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,而梦中之西湖,未尝一日别余也。……因作《梦寻》七十二则,留之后世,以作西湖之影。”情景交融,每一篇都是好文章。
六一泉

【原文】

六一泉在孤山之南,一名竹阁,一名勤公讲堂。宋元祐六年,东坡先生与惠勤上人同哭欧阳公处也 [惠勤上人:按《西湖游览志余》所记,惠勤乃北宋诗僧,居于孤山,善诗文,曾于宋仁宗庆历年间游历京都,声名鹊起。归杭州后,与苏轼交好,诗歌唱和。欧阳公:欧阳修。] 。勤上人讲堂初构,阙地得泉,东坡为作泉铭。以两人皆列欧公门下,此泉方出,适哭公讣,名以“六一”,犹见公也。其徒作石屋覆泉,且刻铭其上。南渡高宗为康王时 [高宗为康王:宋高宗赵构乃宋徽宗第九子,宣和三年(1121)晋封为康王。靖康二年(1127)徽钦二帝被掳,赵构在南京应天府(今河南商丘)即位,改元建炎,是为南宋。] ,常使金,夜行,见四巨人执殳前驱。登位后,问方士,乃言紫薇垣有四大将,曰:天蓬、天猷、翊圣、真武 [紫薇垣:按《步天歌》记载,紫微垣为三垣的中垣,位于北天中央位置,故称中宫,以北极为中枢,是天帝居住的地方。北极紫微大帝统御人、神、鬼三界,有四元帅为北极四圣,即天蓬大元帅真君、天猷副元帅真君、翊圣保德储庆真君、真武灵应佑圣真君。] 。帝思报之,遂废竹阁,改延祥观,以祀四巨人。至元初,世祖又废观为帝师祠 [世祖:元世祖忽必烈。孛儿只斤·忽必烈乃成吉思汗之孙,拖雷第四子,元宪宗蒙哥之弟。忽必烈即汗位后,开始按中国传统的王朝年号纪年,改“大蒙古”国号为元,迁都元大都(今北京),随后即举兵南下,灭南宋。帝师祠:帝师在元朝时不仅仅指帝王之师,亦指宗教领袖。元世祖时以八思巴为第一任帝师,统天下佛教徒。] 。泉没于二氏之居二百馀年 [二氏之居:此处乃指佛道两家。] 。元季兵火,泉眼复见,但石屋已圮,而泉铭亦为邻僧舁去。洪武初,有僧名行升者,锄荒涤垢,图复旧观。仍树石屋,且求泉铭,复于故处。乃欲建祠堂,以奉祀东坡、勤上人,以参寥故事 [参寥故事:僧道潜之事。参见卷一《西湖北路·智果寺》一则。] ,力有未逮。教授徐一夔为作疏曰 [徐一夔:字惟精,又字大章,号始丰。明洪武初年(1368)征修礼书,后为杭州教授,又召修大明历,特授翰林官,以足疾辞归。] :“睠兹胜地,实在名邦。勤上人于此幽栖,苏长公因之数至 [苏长公:苏东坡。] 。迹分缁素,同登欧子之门 [缁素:指僧与俗。僧侣穿缁衣,俗众穿素衣,故称。] ;谊重死生,会哭孤山之下。惟精诚有感通之理,故山岳出迎劳之泉。名聿表于怀贤,忱式昭于荐菊。虽存古迹,必肇新祠。此举非为福田,实欲共成胜事。儒冠僧衲,请恢雅量以相成;山色湖光,行与高峰而共远。愿言乐助,毋诮滥竽。”

苏轼《六一泉铭》:

欧阳文忠公将老,自谓六一居士。予昔通守钱塘,别公于汝阴而南。公曰:“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长于诗。吾昔为《山中乐》三章以赠之。子闲于民事,求人于湖山间而不可得,则往从勤乎?”予到官三日,访勤于孤山之下,抵掌而论人物,曰:“六一公,天人也。人见其暂寓人间,而不知其乘云驭风、历五岳而跨沧海也。此邦之人,以公不一来为恨。公麾斥八极,何所不至。虽江山之胜,莫适为主,而奇丽秀绝之气,常为能文者用。故吾以为西湖盖公几案间一物耳。”勤语虽怪幻,而理有实然者。明年公薨,予哭于勤舍。又十八年,予为钱塘守,则勤亦化去久矣。访其旧居,则弟子二仲在焉。画公与勤像,事之如生。舍下旧无泉,予未至数月,泉出讲堂之后、孤山之趾,汪然溢流,甚白而甘。即其地凿岩架石为室。二仲谓:“师闻公来,出泉以相劳苦,公可无言乎?”乃取勤旧语,推本其意,名之曰“六一泉”。且铭之曰:“泉之出也,去公数千里,后公之没十八年,而名之曰‘六一’,不几于诞乎?曰:君子之泽 [君子之泽:出自《孟子·离娄章句下》:“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。”乃言君子之德行,可以影响后世。] ,岂独五世而已,盖得其人,则可至于百传。常试与子登孤山而望吴越,歌山中之乐而饮此水,则公之遗风馀烈,亦或见于此泉也。”

白居易《竹阁》诗:

晚坐松檐下,宵眠竹阁间。

清虚当服药,幽独抵归山。

巧未能胜拙,忙应不及闲。

无劳事修炼,只此是玄关。

【翻译】

六一泉在孤山的南面,又叫竹阁、勤公讲堂,乃是宋哲宗元祐六年(1091)时苏东坡与惠勤上人一同哭吊欧阳修的地方。惠勤上人的讲堂初建之时,掘地涌出泉水,苏东坡便为此写了篇泉铭。又因二人都是欧阳修门下,刚得此泉时恰好收到欧阳修辞世的讣告,于是大哭一场,为此泉取名六一泉,权当再见欧阳修之面了。惠勤上人的弟子砌了间石屋以保护泉眼,并在屋上刻下铭文。南渡称帝的宋高宗还是康王的时候,曾出使金国,一日夜间行路,只见四个巨人手持仪仗为其开路。宋高宗登基后便向方士询问此事,方士因道紫薇垣中有四位神将,分别是天蓬、天猷、翊圣、真武。宋高宗意欲报答天将,便废除竹阁,将其改建为延祥观以祭祀四位神将。至元初年时,元世祖废除延祥观而改为帝师祠,过了二百多年,泉水便湮没不见了。元朝末年,战火又起,泉眼至此重又出现,只是石屋已经倒塌,泉铭也被邻近的僧人抬走了。明洪武初年,有个法号行升的僧人铲去荒芜,洗涤污垢,以恢复竹阁旧貌,更重建石屋,找回泉铭置于原处。行升还想再修一座祠堂以祭祀苏东坡与惠勤上人,如同当年参寥子在智果寺给苏东坡塑像一般,可惜财力已经不足。有国子监教授徐一夔为此作文,因道:“此乃胜地,又是大国。惠勤上人幽居于此,苏东坡因此常来拜访。他二人虽一个出家,一个在家,却都是欧阳修的门生。师生情谊,重于生死,故而才有痛哭于孤山之下的旧事。想来,唯有至诚之心才可感通天意,故而山岳之间涌出泉水以作安慰。于是取名六一泉以怀念先贤,献秋菊以表达祭奠之情。如今古迹虽然存留,却需要营造新祠。此举并非为了种福田,修功德,而是要与众人成就一桩美事。希望那些学子僧侣都能慷慨解囊,相助事成。这湖光山色,将与高峰山峦永存。只愿有人乐于相助,千万不要讥诮为滥竽充数之举。”

苏轼《六一泉铭》:

欧阳文忠公年老之时曾自号六一居士,我往昔驻守钱塘,自汝阴告别欧阳公而南行。欧阳公对我说:“西湖有僧人惠勤,通于文墨,尤其擅作诗。我当年曾作《山中乐》三章赠他。你公务之余若是得闲,欲往湖山之间拜访高人而不得,不如去找惠勤吧。”我到任三日后便往孤山下拜访惠勤,携手谈论古今人物,他对我说:“六一公,真乃天人。世人只见他暂寄居人间,却不知他可以乘风驾云,飞跃五岳之山而跨过沧海。此地之人,因先生不能来此一游为遗恨。想先生气概纵横八方,无所不至,纵然是江山胜景也不能为其神韵,然而奇丽秀绝之气却能常入文墨之中。故而我以为西湖乃是欧阳公案几间的一件摆设罢了。”惠勤这番言语虽然怪幻,却也有他的实在之处。第二年,欧阳公薨逝,我在惠勤居所大哭一场。十八年后,我又为杭州太守,而惠勤也圆寂多年。我访问其故居,只有弟子二仲守在那里,描绘了欧阳公与惠勤的画像,供奉一如往日。此地本无泉水,我来后不到数月,孤山脚下讲堂后竟有泉水涌出,水流漫溢,泉水清亮,味道甘甜,便就地凿开岩石,修建石室。二仲对我说:“这是师父听说先生来了,以泉水相迎,先生可有什么说法吗?”我于是用惠勤旧时所言,尊崇其本意,取名“六一泉”,并作铭以记之:“泉水流出,一去数千里,而欧阳公离世十八年后,此泉得名‘六一’,难道不是对欧阳公的纪念吗?所谓君子的德行恩泽,岂只五世而已,一旦得其贤者,可以流传百代。我曾与惠勤登孤山而眺望吴越之地,歌山中之曲乐而饮此泉水,想欧阳公的遗风犹在,大约正得见于此泉中了。”

【点评】

天地自有其灵气,故而才有这涌泉相见的传奇。世上常有人悲叹奇缘难得,却从未想过,自己是否怀彼精诚。若有此精诚,那春风化雨、一叶知秋的情怀,亦可动摇心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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