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杭州有西湖,颍上亦有西湖
[颍上:古颍州,今安徽阜阳颍州区。宋仁宗元祐年间,苏轼曾出知颍州。颍州亦有西湖,风光宜人,苏轼曾有“大千起灭一尘里,未觉杭颍谁雌雄”之句来比较杭州西湖与颍州西湖。]
,皆为名胜,而东坡连守二郡。其初得颍,颍人曰:“内翰只消游湖中,便可以了公事。”秦太虚因作一绝云
[秦太虚:秦观,字少游,一字太虚,别号邗沟居士。北宋文学家、词人,被尊为婉约派一代词宗。曾任太学博士、秘书省正字、国史院编修官。与黄庭坚、晁补之、张耒号称为“苏门四学士”,颇得苏轼赏识。]
:“十里荷花菡萏初,我公身至有西湖。欲将公事湖中了,见说官闲事亦无。”后东坡到颍,有谢执政启云:“入参两禁,每玷北扉之荣;出典二邦,迭为西湖之长。
[两禁:北宋时,翰林学士直舍在皇宫北门两侧,故以此借指翰林院。北扉:古时翰林院的门是向北开的,故而以此指代翰林院或文人骚客聚居的场所。]
”故其在杭,请浚西湖,聚葑泥,筑长堤,自南之北,横截湖中,遂名苏公堤。夹植桃柳,中为六桥。南渡之后,鼓吹楼船,颇极华丽。后以湖水漱啮,堤渐凌夷
[漱啮:侵蚀、冲荡。北魏郦道元《水经注·谷水》中云:“五龙泄水南注泻下,加岁久漱啮,每涝即坏。”凌夷:衰败、败落。《旧唐书·文苑传下·刘蕡》中云:“今威柄凌夷,藩臣跋扈。”]
。入明,成化以前,里湖尽为民业,六桥水流如线。正德三年,郡守杨孟瑛辟之
[杨孟瑛:参见卷一《西湖北路·六贤祠》第六条笺注。]
,西抵北新堤为界,增益苏堤,高二丈,阔五丈三尺,增建里湖六桥,列种万柳,顿复旧观。久之,柳败而稀,堤亦就圮。嘉靖十二年,县令王
令犯罪轻者种桃柳为赎,红紫灿烂,错杂如锦。后以兵火,砍伐殆尽。万历二年,盐运使朱炳如复植杨柳
[朱炳如:字稚文,又字仲南,别号白野。嘉靖三十八年(1559)进士,历官行人、泉州知府、两浙盐运使、浙江按察使、陕西布政使。为官清廉,以不附张居正罢官。]
,又复灿然。迨至崇祯初年,堤上树皆合抱。太守刘梦谦与士夫陈生甫辈时至
[刘梦谦:崇祯七年(1634)进士,崇祯十三年(1640)任杭州太守。]
。二月,作胜会于苏堤。城中括羊角灯
[羊角灯:古时以羊角制成透明灯罩,是贵族府第所用的照明工具。]
、纱灯几万盏,遍挂桃柳树上,下以红毡铺地,冶童名妓,纵饮高歌。夜来万蜡齐烧,光明如昼。湖中遥望堤上万蜡,湖影倍之。箫管笙歌,沉沉昧旦。传之京师,太守镌级。因想东坡守杭之日,春时每遇休暇,必约客湖上,早食于山水佳处。饭毕,每客一舟,令队长一人,各领数妓,任其所之。晡后鸣锣集之,复会望湖亭或竹阁,极欢而罢。至一、二鼓,夜市犹未散,列烛以归,城中士女夹道云集而观之。此真旷古风流,熙世乐事,不可复追也已。
张京元《苏堤小记》:
苏堤度六桥,堤两旁尽种桃柳,萧萧摇落。想二三月,柳叶桃花,游人阗塞,不若此时自为清胜。
李流芳《题两峰罢雾图》:
三桥龙王堂,望西湖诸山,颇尽其胜。烟林雾障,映带层叠;淡描浓抹,顷刻百态。非董、巨妙笔 [董、巨妙笔:董即董源,参见卷一《西湖北路·西泠桥》第四条笺注。巨即巨然,五代十国时著名画僧,南唐灭亡后随后主李煜来至开封,居开宝寺。擅山水,对元明清以至近代的山水画发展有极大影响。师法董源,并称“董巨”。] ,不足以发其气韵。余在小筑时,呼小舟桨至堤上,纵步看山,领略最多。然动笔便不似甚矣,气韵之难言也。予友程孟旸《湖上题画》诗云:“风堤露塔欲分明,阁雨萦阴两未成。我试画君团扇上,船窗含墨信风行。”此景此诗,此人此画,俱属可想。癸丑八月清晖阁题。
苏轼《筑堤》诗:
六桥横截天汉上,
北山始与南屏通。
忽惊二十五万丈,
老葑席卷苍烟空。
昔日珠楼拥翠钿,
女墙犹在草芊芊。
东风第六桥边柳,
不见黄鹂见杜鹃。
又诗(惠勤、惠思皆居孤山。苏子倅郡,以腊日访之,作诗云):
天欲雪时云满湖,
楼台明灭山有无。
水清石出鱼可数,
林深无人鸟相呼。
腊月不归对妻孥,
名寻道人实自娱。
道人之居在何许,
宝云山前路盘纡。
孤山孤绝谁肯庐,
道人有道山不孤。
纸窗竹屋深自暖,
拥褐坐睡依团蒲。
天寒路远愁仆夫,
整驾催归及未晡。
出山回望云水合,
但见野鹤盘浮屠。
兹游澹泊欢有馀,
到家恍如梦蘧蘧。
作诗火急追亡逋,
清景一失后难摹。
王世贞《泛湖度六桥堤》诗:
拂
莺啼出谷频,
长堤夭矫跨苍旻。
六桥天阔争虹影,
五马飆开散曲尘。
碧水乍摇如转盼,
青山初沐竞舒颦。
莫轻杨柳无情思,
谁是风流白舍人?
李鉴龙《西湖》诗:
花柳曾闻暗六桥,
近来游舫甚萧条。
折残画阁堤边失,
倒入山光波上摇。
秋水湖心眸一点,
夜潭塔影黛双描。
兰亭感慨今移此,
痴对雷峰话寂寥。
【翻译】
杭州有西湖,颍州也有西湖,皆是名胜,而苏东坡接连担任两郡太守。他初到颍州时,当地人说:“内翰只需往湖中一游,便可以了却公事了。”秦观因此作一绝句:“十里荷花菡萏初,我公身至有西湖。欲将公事湖中了,见说官闲事亦无。”等苏东坡真到颍州官衙时,便有谢执政禀奏道:“先生得入翰林院,真是人生幸事;而今连任两州太守,都做了西湖的官长。”故而苏东坡在杭州时,奏请疏浚西湖,聚集葑泥,筑造长堤,自南向北,横断在湖中,命名为苏公堤。堤旁遍种桃柳,中间乃是六桥。宋室南渡之后,鼓乐喧嚣,楼船游荡,极为华丽。后因湖水的侵蚀,堤坝渐渐坍毁。入明朝后,明宪宗成化年以前,里湖都是百姓谋生之处,六桥下水流如线。至明武宗正德三年(1508)时,郡守杨孟瑛开辟西湖,西面以北新堤为界限,更增修苏堤,高二丈,宽五丈三尺,又增建里湖的六桥,种植万株柳树,顿时恢复旧日景观。此后,世易时移,柳树终究衰败稀疏,堤坝也坍圮了。明世宗嘉靖十二年(1533),县令王
命罪行较轻的人种植桃柳以赎罪,一时间红紫灿烂,繁花似锦。谁料此后兵灾不断,桃柳被砍伐殆尽。明神宗万历二年(1574)时,盐运使朱炳如又重新种植杨柳,苏堤又恢复灿然之景。及至崇祯初年(1628),堤上树木都一人合抱般大。太守刘梦谦与士大夫陈生甫等人来至苏堤,二月时节作胜会。当时城中有羊角灯、纱灯几万盏,统统挂在了桃柳之上了,下面又铺上红毡,而妖艳女子、城中名妓都聚集在此,饮酒高歌。入夜时点燃千万枝蜡烛,光亮如白日。若在湖中遥望堤上烛光,湖影越发明亮。笙箫管笛之声,喧闹至清晨。此事传至京城,太守竟被降职。这让人想起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,每逢春日休憩空闲,必要约客人去西湖上游赏。早晨在山水秀美之处用饭,饭后为每位客人雇一艘小船,令一人领队,带着数名歌妓,任凭客人宴饮游乐。午后鸣锣召唤众人,于望湖亭或竹阁聚会,极尽欢娱。至一、二更时,夜市尚未全散,便点明灯烛,列队归来,城中士人妇女无不集于道路两旁观看。这真是千古风流之事,盛世太平之景,可惜再不能有了。
张京元《苏堤小记》:
自苏堤走过六桥,堤坝两旁尽种桃柳,枝叶萧萧,纷纷摇落。想二三月的天气,柳叶桃花正盛,游人熙熙攘攘,不如此时的清净美妙之胜景。
李流芳《题两峰罢雾图》:
三桥旁的龙王堂,遥望着西湖诸山,颇得胜景。林间烟雾缭绕,映衬得层层叠叠,浓妆淡抹,一瞬间可有百种形态。也只有董源、巨然的妙笔,才能描绘尽此等气韵。我在小筑时,曾唤一小船,摇着桨来至堤上,漫步看山,领略的风景最多。然而,一旦落笔作画便不似所见之景,可见气韵是最难描摹的。我的好友程孟旸有《湖上题画》诗云:“风堤露塔欲分明,阁雨萦阴两未成。我试画君团扇上,船窗含墨信风行。”此景此诗,此人此画,都是可以想见的。万历四十一年(1613)八月于清晖阁题。
【点评】
世人皆好享乐、慕风雅。只是,苏东坡宴游西湖便可成为千古风流之事,刘梦谦作西湖胜会竟丢官罢职!这也不是老天爷不公,实是宋时与明末的家国境况已然不同。所以,我辈之人今日能得见一个富足闲乐的西湖,实乃一种幸事。